汉歌谣 第十二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

作者:莲城书名:汉歌谣更新时间:2021/06/11 01:17字数:6369

  

梦,已有半年未曾做过梦了。

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在白色的长廊中穿过。她跑得很急,脚步声很重,“啪哒”、“啪哒”每一步都那么有力。她大口大口喘着气,那喘气声在白色的墙壁上来回荡漾,回放着。猛然间,有汗珠滴落的声音,那身影也随之曳然而止了,像老电影里的镜头,画面粗糙,伴有“嘶嚓嘶嚓”的声响。

她似乎是累坏了,喘了好重好久的气,才抬起头,眼神哀伤地瞟了一眼立她一侧的门。那门如同那面白墙一般死寂冰凉,仿佛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。

就在那身影仰头抬眸那一瞬,我的心跳和脉搏都停在了那一秒,仿佛一条海中的鱼在那一刹那被残忍地扔出水面,失去了呼吸。

“青矜……”我的话哽咽在喉中,像得了扁桃体炎的患者,被人扼住喉咙,嘶哑着嗓子。有话说不出,泪却流下了。

青矜的身子立得笔直,默了一会,抹了抹脸上的热汗,似乎犹豫着,但很快伸手推开了那扇白得晃眼的门。门被推开了一条缝,我皱了皱鼻子,嗅到了淡淡的生理盐水的味道。我一惊,忙反应过来,这里是医院。青矜来医院做什么?我皱眉一想,心脏加速跳动了起来。这时门已全打开了,我探身一看,身体顿时跌入了深深的湖底。那病床上果然躺着脸色发白的另一个“我”。

我按按人中,又揉揉太阳穴,苦笑着扯扯嘴角。那不是另一个“我”,而是我的尸身。我的灵魂坠落汉朝,而我的尸身竟能不死,这对于我是可喜还是可悲?不过,往深处细细一想,若是这尸身殆了毁了,再次回来对我岂不成了午夜梦回了吗?

青矜一步步踉跄着走到“我”床旁,那感觉就像抽干了水分的海绵,再也没有气力去站去笑。她轻轻跪坐在床边,盯着“我”的脸看了许久,又伸手为“我”拂去脸上的发丝,眼里满斟着泪花。

“辛瑗,你看,你的头发又长了许多,脸上的肉都快赶上一头小肥猪了。他们人人都说你已经脑死亡了,没得救了。但我不信。你看,你的头发还活着,你身上的每一块肉也都还活着,你怎么可能会死掉呢?”青矜伸手揉了揉眼睛,也捎走了她眼中的泪花,勾勾嘴角,笑着抓起“我”的手,放在手心,轻轻地搓揉着。她瘦了许多,骨骼清晰了许多,脸上的笑十分凄凉。“今天我去找了李教授……不不……李叔叔……他说…他说等他忙完了这阵子就会来看你的……你可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……你会撑到的,对不对?你会开心地醒来,哭闹着缠叔叔给你买各种好吃的……对不对……”她的泪终于忍不住了,一颗颗连成泪河,那温热的感觉滑过她的脸,留下泪痕,也在心中留下了伤痕。她捂住嘴小声地抽咽着,手上青筋突起,全身大幅度地颤动着,一阵又一阵。低头哭了一阵子,她复又抬头,泪已经被抑住了,只是小脸哭得通红。

“昨天……我又给李阿姨打了电话……”谈到我妈,她顿了许久,我也顿了许久。她抽噎着又开了口,带着哭腔,好多字的发音都不清晰,而我却听得真切。“我跟阿姨讲……我们要去西安了……去参观一下茂陵……还要和那边历史系的学生们考察交流一阵子……今年怕是都回不去过年了……阿姨她……相信了……还让我们好好照顾身子……”

心中有一块石头落地了,但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酸痛侵入骨头。鼻子一酸,泪又流了下来。

这是梦吗?

这不是梦吗?

这不是梦!

我全身一个激灵,猛然坐起,却不肯睁眼,只是凭手触到那熟悉的纬布,发出“唰唰”的声响。我重叹了一口气,苦笑着,道:“没想到我竟在梦中回去了。”

我痴念着回忆梦中的每一个细节,似乎想要抓住这个梦。恍惚间,隐约听到窗外远远传来奏乐声,随即是一个女子嘹亮的歌声。

“花开花落无人拾,谁慰我花期已过。

雪下雪停冷我心,你已不能伴我行。

昨日余晖浅浅暖,今夜寒风空空房。

孟婆汤前等一等,稍容妇人看三看。”

是谁在唱挽歌?我轻扯嘴,惨淡一笑,知道外头有人在送殡。“叹红尘风雨路三千,曲终人已散尽,遗世而独立无眠。”我轻叹了一句,从被中抽出还暖着的右手,上翻,细看着手心。那龙凤含珠图早已隐去了踪影,掌心一如既往微湿红润。呆坐了一会,缓缓吸了一口气,继而徐徐吐出,顿觉脑子清醒了不少。昨日见那龙凤含珠图,疑心会有恶事发生,不知道是我内心惶恐,还是这图确实不祥。我轻叹了口气,眼睛一亮,那哀乐!

我忙起身,跌跌撞撞跑到窗前,探出半个身子,遥遥地看着那送殡队伍。见那些人走的是御道,我心中一慌,那棺中之人莫非是一名大人物?再细看那棺竟是上等的黑木棺,一般的大户人家是用不得的。那棺前脚步踉跄地走着一个身穿白色蓑衣、头别白布花的美丽妇人,看上去不过二十一、二岁。棺中那人想必是她的丈夫,她脸上布满泪痕,每走几步都要倒下,幸得身旁有一个同穿白衣的侍婢搀扶着,才能勉力走过这一段路。想必是哭了一夜,她的眼睛微微红肿了起来。我觉得那侍婢的身形有几分熟悉,不免多看了两眼,但只见她俯首小心地扶着自家主子,看不清相貌。

“前世已错今世悔,来世还愿与君合。”高扬的挽歌将我的心拉回体内,我心中暗暗赞叹,究竟是哪般女子可以将这挽歌唱得如此唯美?一个回头,正对上走在队伍最末的一位白衣女子,看她的穿衣打扮比前头那侍婢更素雅些,便知是那妇人府中身份较次一级的侍女。怕是因这歌唱得极美,才被吩咐随队送殡的。

被那女子的歌声所迷,我也不由地为那棺中之人的逝去而感伤。那妇人不过是一名年轻女子,她那死去的丈夫应也是一名正当壮年的好男儿。一对神仙眷侣这般过早地分离,阴阳相隔,隔着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。

“平阳侯。”我眼一晃,无意触到那黑木棺正中央三个铁划金字,顿时掩嘴轻呼,那昨夜死去之人竟是驸马曹寿!

我四肢无力,身子一软,靠着木窗,低头看着手心,戚戚然然。

死的人是平阳侯,那年轻的妇人是平阳公主。

平阳公主应该很爱这位驸马爷吧?但深宫女人的命运总是坎坷的,不足几个月,平阳侯丧期未过,她便会下嫁汝阴侯夏侯颇,而六个月后夏侯颇便会畏罪自杀。命运嘲弄,造化游戏,连皇宫中的凤凰们也敌不过。

我微微叹了口气,听到门外有脚步声,又闻一女子道:“李姑娘,我家姑娘让你过去一趟。”

听知是冰娘,我拍拍脸,收拾起心情,应了她一声“我马上过去”,又重重按了一下手腕,好让自己吃这一痛,抖擞精神,恢复些气力。才开门走了几步,还未入师姐姐房门,便见一群穿着官服的男子围在房内,其中有两名扶着一个醉汉走出,见那人穿着最便宜的灰色粗布衫,我微微吃了一惊,心中讶异道:师姐姐这珍玉坊的头牌姑娘何时招待起了这种身份一般的汉子?

我又往房内走了几步,穿过那些面色阴暗的男子,见到师姐姐、十月二人跪在地上,师姐姐只是低头垂泪,十月却仰着脸眼神发狠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。我在现代时曾见过这人的画像,他在大汉的历史长河中并无建树,也许是喜爱画像,才让后人知晓了他的面目。他便是平阳公主第二个丈夫汝阴侯夏侯颇。

只听他道:“我是奉皇太后和魏其候窦婴大人之命彻查曹驸马之死的。”

“那跟我们姐妹俩有什么关系?平阳侯那般高贵的人物从来就不是我们姐妹能认识的!”十月声音一扬,愤愤然道。

夏侯颇轻声哼了一下,俯下身,两只长指狠狠钳住十月的喉咙,冷声道:“那场大火虽然把一切都烧得精光,但你姐姐送给太子那盛粥的碗却还在,长安令的人在里头发现了迷药的粉末。”

我一惊,顿时明白了两三分。有人往粥里放了迷药,然后诬陷给了师姐。哼,真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计谋。身为大汉太子,刘彻断然不会吃一碗陌生人送来的粥,但心上人所赠就定不会拒绝。若是刘彻依计划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自然是最好,但若是这太子命硬,逃过这一劫,但对所爱慕的女子的猜忌和怀疑也会让刘彻此时此刻心如针刺、坐立难安。只是那歹人没想到,平阳侯成了那场大火中代替刘彻丧生的羔羊,让刘彻的心中比他们预想的痛苦千百倍。

“我姐姐不曾送过太子爷什么粥!”十月依旧直直地盯向他,她的喉咙被那人扼得极紧,有些地方开始泛红。我心中焦急,忙跑上前,陪她们一同跪下,学着十月盯向他,一字一顿地道:“夏大人不是长安令,也并非廷尉,此时有何等权力这般为难两个弱女子?“

夏侯颇愣了会子,一面斜眼看我,一面缓缓松开了扼住十月喉咙的手,十月忙抚着被捏得又红又痛的喉咙,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咳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