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三百九十九章 礼物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19字数:8258

  

船头一场闹剧,雷声大雨点小。

因为剑修祭出了本命飞剑,而且还是反常的两把,到最后竟然不见血?

看客们觉得不太过瘾。

渡船载了小两百号人,一时间议论纷纷,对于青鸾国人氏而言,无论是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、为利奔波的山泽野修,还是携带家眷拓展视野的达官显贵,乘坐仙家渡船,并不稀奇,云海滚滚、仙鹤翱翔之类的如画美景,看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,反而不如亲眼目睹这种冲突来得让人精神一振,各持己见,相较于当事双方的一个云淡风轻,一个藏头露尾,他们聊得十分起劲,看法杂乱,到最后大致达成一致,都觉得那名年轻剑修,行事太霸道了,这么点小事,何至于出手伤人,摆明了剑修身份就能解决,非要一脚踹得那名汉子倒地不起,不是仗势凌人是什么?

只有一个被父母带着游历山河的小姑娘,懵懵懂懂说了句不是那个被打的家伙有错在先吗?

附近看热闹说热闹的大人们,连同她那在青鸾国世族当中极为门当户对的父母在内,都只当没听到这个孩子的天真言语。继续猜测那位年轻剑修的来历,是出了个李抟景的风雷园?还是剑气冲霄的正阳山?要不就是冷嘲热讽,说这传说中的剑修就是了不起,年纪轻轻,脾气真不小,说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讲道理的地仙,迟早要吃苦头。

小姑娘又怯生生说,如果那个背剑穿白袍的大哥哥,没有本事傍身,不就已经被那一大帮人欺负了吗?

大人们依旧没理睬一个孩子的幼稚看法,屁大孩子,能懂什么。

没人搭理她,小姑娘有些气愤,跑到一处人少的船头栏杆附近,踮着脚尖使劲向外眺望,那些云朵,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,看得她眼馋,伸出手去,做了几个抓取的手势,然后往嘴里塞,拍了拍肚子,心满意足,就不跟那些大人生闷气了。她其实挺想找那个长得仿佛小黑炭的同龄人玩的,只是那会儿她不太好意思,而且爹娘叮嘱过她,上了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样随意,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情,她就更不敢凑过去。

小姑娘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栏杆旁边,那人长得特别好看,比之前护着黑炭丫头的那个大哥哥,还要符合书上说的玉树临风。

那人约莫而立之年,只是整个人依然给人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,年轻,朝气。

他转头与她对视一眼,小姑娘赶紧转过头,假装赏景。

那人笑了笑,学着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悬浮白云,伸手一探,然后那座雪白山峦微微晃动,之后有一条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白线,游到了那人手中,给他双手揉捏成一团线球,他笑着伸向小姑娘,像是在询问要不要尝尝看,小姑娘使劲摇头,那人便丢入自己嘴中。

小姑娘大为赞叹,张大嘴巴,佩服不已。

是个长得好看的神仙唉。

那人趴在栏杆上,无所事事。

此次告假出门,他既是散心,也是想要近观那位极有可能是法出同门的年轻人。

他正是青鸾国大都督韦谅。

既是当初设局围剿黄牛、诱杀野修的地仙修士,也是本次青鸾国佛道之辩的京城看门人。

佛道之辩尚未真正落幕,所以韦谅这位岁数比青鸾国祚还要大的大都督,青鸾国开国皇帝的左膀右臂,昔年的头号谋士,这次跟现任皇帝陛下请辞,唐黎哪怕再不情愿,毕竟没有韦谅坐镇京城,如今青鸾国形势复杂至极,卧榻之侧皆虎狼,可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着头皮答应。

青鸾国太祖皇帝立国后,为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建造阁楼、悬挂画像,“韦潜”排名其实不高,但是其余二十三位文臣武将孙子的孙子都死了,而韦潜不过是将名字换成了韦谅而已。

这艘名为“青衣”的仙家渡船,与世俗王朝在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战船,模样相仿,速度不快,还会绕路,为的就是让半数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乐子,在高出云海之上的某座钓鱼台,以奇木小炼特制而成鱼竿,去垂钓价值千金的鸟雀、飞鱼;去客栈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巅欣赏日出日落的壮丽景象;去某座仙家门派收取重金购买种子、然后交由农家修士培育种植的一盆盆奇花异草,取回之后,是放在自家门庭欣赏,还是官场雅贿,都行。还有一些山头,故意饲养一些山泽仙禽猛兽,会有修士负责带着喜好狩猎之事的有钱人,全程随侍陪同,上山下水,“涉险”捕获它们。

韦谅在青鸾国花团锦簇的岁月里,其实一直孑然一身。

大都督府,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,只是个幌子,故而也无子嗣。

恍恍惚惚,这么多年了。

韦谅蹲下身,笑道:“小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

小姑娘犹豫了一下,“我叫元言序。”

韦谅点头道:“言必有物、序,这么看来,你家中有长辈是当年桐城派‘义法说’的推崇者,这一脉学问已经沉寂好些年,那么我猜应该不是你爹取的名字,是你爷爷吧?”

小姑娘瞪大眼睛,对这个人更加佩服了,这都猜得到?

韦谅笑问道:“咱们聊聊?”

小姑娘小跑几步,蹲在他身边,“先生你说,我听好了。”

远处,小姑娘的娘亲面有忧色,就要去将自己女儿带回身边。

妇人的夫君,一位儒雅中年文士,也是这般打算,仙家渡船之上,就没有谁是简单人物。

只是他们身边那位随行的家族老客卿,却对中年儒士摇摇头,轻声说道:“说不定是一桩仙家机缘,我们最好静观其变。”

夫妇二人这才稍稍放心,同时又有些期待。

韦谅干脆盘腿而坐,双手撑膝盖上,这艘仙家渡船驶入一片云海上方,栏杆外如一条雪白长河,成了名副其实的渡船。

韦谅先问了小姑娘元言序关于先前那场风波的看法,小姑娘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。

看到这位神仙先生点头,元言序就有些开心,终于有个认可自己看法的人了。

韦谅缓缓道:“你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,都是……怎么讲呢,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却有最脆弱的瓷器,未来是登大雅之堂,还是沦为井边破罐,就看教得好不好,教得好,形制就正,教不好,就长歪了。”

“言传身教,又以后者更重要,言传为虚,身教为实,因为孩子未必听得懂大人的那些个道理,但是对世界最好奇,要孩子耳朵里听得进、装得下道理,很难,孩子眼睛里看见更多,更容易记住这个世道的大致模样,比较浅显,黑白分明,稚嫩却尤为可贵,这么潜移默化下去,自己都浑然不觉,点点滴滴,年年月月,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,再难更改。”

“所以好些个看似长大成人后,有违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举措,其实早就有迹可循。在一个打磨器型的关键时刻,父母的言行,至关重要,一句做错了事却骂不到点子上的训斥,或是做错了,干脆就觉得自家孩子年纪太小,选择视而不见,最后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。所以要赏罚分明,父母要学会给子女立规矩。仁义,理之本也。刑罚,理之末也。”

韦谅说得语速平稳,不急不缓。

小姑娘听得认真,偶尔眨眨眼睛。

韦谅继续道:“所以在小的时候,父母以身教子女仁义,稍大一些,学塾先生教弟子上的仁义。两者相辅相成,前者往实处教,后者往高处教,缺一不可,相互拆台更不行。”

小姑娘始终默不作声,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。

但是别人说话时,竖耳聆听,不插话,小姑娘还是懂的。

韦谅转头笑问道:“知道什么人相对比较愿意听人讲道理?”

小姑娘摇摇头。

韦谅便自问自答,“一开始,孩子听父母。随后学生听先生。长大后,弱者听强者,贫者听富者,臣子听君王,又比如山下听山上,山上听山法,叫卧蚕厚而鼓者的臭娘们,突然跟人吵架,然后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,最后给人打得满嘴牙都找不到,哈哈,还有那个尖嘴猴腮的,吃坏了肚子,渡船上没有郎中救治,满地打滚,嗷嗷叫……”

裴钱忙着专心抄书,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心里话,蓦然惊醒,苦着脸,“师父,敲板栗,还是扯耳朵,看着办。”

陈平安没有如何生气,笑问道:“那如果……”

裴钱好似晓得陈平安要问什么,挺直腰杆道:“师父你放心,我也就是想一想,让自己乐呵乐呵,就算我哪天练成了绝世剑术和无敌拳法,碰到这些家伙,也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的!至多就像师父这样,踹他们一脚。”

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裴钱一脸天经地义的神色,“我是师父你的徒弟啊,还是开山大弟子!我跟他们一般见识,不是给师父丢脸吗?再说了,多大事儿,小时候我给人揍啊给人踹啊的次数,多了去啦,我如今是有钱人哩,还是半个江湖人,度量可大了!”

朱敛刚好带着石柔推门而入,伸出大拇指,“裴女侠的马屁功夫,愈发炉火纯青了。”

裴钱继续埋头抄书,今天她心情好得很,不跟老厨子一般见识。

陈平安对朱敛说道:“等下那伙人肯定会登门道歉,你帮我拦着,让他们滚蛋。”

裴钱突然问道:“师父,为啥不见,与他们讲讲道理呗?”

朱敛笑道:“你懂个屁。”

裴钱破天荒没有了一壶雾凇酒,要三两银子呢。”

朱敛开始慢饮慢酌,小声问道:“公子打算何时破开瓶颈,跻身六境?”

陈平安心中早有定论,说道:“再等等吧,有份机缘,可以争取争取。”

陈平安没有细说机缘为何物,毕竟“最强”二字,比能够显化为气象的一国武运,还要虚无缥缈。

陈平安笑道:“要我去那些破碎后的洞天福地秘境碰运气,抢机缘、夺法宝,希冀着找到各种仙人传承、遗物,我不太敢。”

但是靠着一拳一拳积攒出来的武道底子,这件事情,陈平安觉得试试看又无妨。

不过陈平安也知道,只要曹慈还待在五境,别说是他陈平安,谁都没有希望。

老大剑仙都亲口说过,曹慈的武学修养,拉开同辈武夫太多,每一境,都会是世间最强。

当时宁姚还不太服气,说即便曹慈师父是四座天下的武道第一人,武运也可以显化具象,可天大地大的,每天都有不测之风云,曹慈怎么就一定是境境最强?难不成他曹慈祖祖辈辈是开铺子的,一家独大,垄断了天下武运?

陈清都当时说了一句让陈平安记忆深刻的话。

“人家曹慈就是这么强,从根骨、天赋到性情、武运,皆是如此,没道理可讲。”

陈平安那会儿刚刚连输三场给曹慈,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,宁姚已经气得不行。

看到那样的宁姚,陈平安觉得挺开心,结果宁姚见他如此,更气。

这会儿朱敛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道:“少爷是洪福齐天的人物,岂有入宝山空手回的可能,如今老奴好歹是金身境,对那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仙府,也有些了解,知道上五境的修士进不去,一进去秘境就会不稳,容易崩碎,容易被那些无序的光阴长河裹挟,严重消磨道行。没了上五境修士暗中觊觎,又有老奴帮衬一二,故而如今少爷是可以去碰碰运气的,下次若是遇上了这类地儿,少爷不放带上老奴,毕竟咱们纯粹武夫,不打紧,不受这类约束。”

陈平安思考片刻,点头道:“有理,是我习惯了避开这些,现在看来,是得改改以往的心态。”

裴钱原本一听“洪福齐天”,立即就横眉竖眼,只是听到朱敛后来的言语,才眉头舒展。

朱敛略有所思。

之后这艘仙家渡船上的光阴,悠悠而逝。

许多挂着山上仙家洞府招牌的山水形胜之地,打造不出一座需要源源不断消耗神仙钱的仙家渡口,所以这艘渡船无法“靠岸”,不过早早准备好一些能够浮空御风的仙家舟子,将渡船上到达目的地的客人送往那些山头小渡口。在途径那座位于青鸾国北境的著名钓鱼台,下船之人尤其多,陈平安和裴钱朱敛来到船头,看到在两座巍峨大山之间,有巨大的云海飘荡而过,流淌如溪涧,左右对峙的两大钓鱼台,就建造在大山之巅的云海之畔,时不时能够看到有彩色鸟雀振翅破开云海,画弧后又坠入云海。

裴钱看得入神,只恨自己没办法御风而行,不然嗖一下过去,手持行山杖,一棍子敲在那些鸟雀、飞鱼上,抓了就跑回渡船,应该能卖不少钱,说不定多跑个几趟,她就能买只多宝盒甚至是多宝架了。

朱敛是第八境武夫,但是跟着陈平安这一路,从来都是步行,从无御风远游的经历。

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朱敛,你就没点想法?不会觉得亏待自己的境界?”

朱敛摇头笑道:“少爷,老奴在家乡那边,早就腻歪了旁人一惊一乍的眼光,实在是提不起那股子愣头青心劲。”

石柔在一旁沉默赏景。

对于朱敛那些个迥异于常人的想法,她已经见怪不怪,习以为常。

————

在陈平安一行人赏景的时候。

韦谅正坐在一间屋内书桌旁,正在写些什么,手边放有一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,里边装满了“君子武备”的裁纸刀。

从中取出了一把竹黄刻刀,作为当下的镇纸。

韦谅虽然离开京城,用了个游山玩水散散心的理由,其实这一路都在做一件事情。

与青鸾国关系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。

他在帮一个人编撰宝瓶洲谱牒仙师的品第,需要做一份提纲挈领的东西。

韦谅制定了一份九品制的初稿框架。

第一品,唯有宝瓶洲上五境中的仙人境,可以跻身此列。

第二品,上五境中的玉璞境。或是对于大骊宋氏铁骑南下,建立灭国之功。

第三品,元婴境。或是功劳相当于开疆拓土一州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