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19字数:8604

  

崔东山随手放下了那双筷子,低下头,将两根筷子摆放得齐齐整整,抬起头,笑道:“看来你笃定我不会在这里大开杀戒?”

崔东山拍掌而笑,缓缓起身,“你赌对了。我确实不会由着性子一通滥杀,毕竟我还要返回山崖书院。罢了,子孙自有子孙福,我这个当老祖宗的,就只能帮你们到这里。”

蔡京神却伸手示意崔东山坐回位置,问道:“你怎么证明自己说话管用,在大隋朝野管用,在大骊庙堂一样管用?”

崔东山慵懒靠着椅子,伸手抓着自己的发髻玩,轻轻扭转,“不好证明。”

蔡京神只得退一步,犹豫片刻,沉声道:“那你如何将蔡丰摘出来,而且必须是不留后患的那种,不会影响到他以后的仕途?我必须要提醒一点,不可以让蔡丰临阵倒戈,卖友求荣,这会阻碍蔡丰死后封正为神祇的道路,蔡丰未来百年千年,都要跟大隋国祚、文运和风水戚戚相关,做了这等恶心事,生前尊荣不难,死后却会被大隋香火排斥。”

崔东山微笑道:“山人自有妙计,放心,我保证蔡丰生前官至六部尚书,礼部除外,这个位置太重要,老子不是大骊皇帝,至于死后,百年内做到一个大州的城隍阁老爷,高氏戈阳的龙兴之地除外,如何?”

蔡京神试探性问道:“那我蔡家抉择和声誉?”

崔东山笑道:“到时候我让你和蔡家配合两出苦肉计,谁都要朝你蔡京神竖起大拇指,以后史书,肯定都是美言。”

蔡京神欲言又止。

崔东山嗤笑道:“你我之间,签订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约?蔡京神,我劝你别多此一举。”

蔡京神想起那双竖立的金色瞳孔,心中悚然,虽然自己与蔡家任人宰割,心里憋屈,可比起那个无法承受的后果,因为蔡丰一人而将整个家族拽入万丈深渊,甚至会连累他这位老祖宗的修行,当下这点愁闷,并非难以忍受。

既然成为了暂时的盟友。

蔡京神就想要表达一点诚意,“当年崔先生在书院,被人以金线刺杀,以替死符逃过一劫,崔先生难道就不想知道幕后主使?还是说你觉得其实是一拨人?”

崔东山斜眼蔡京神。

蔡京神给瞧得浑身不自在,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。

崔东山站起身,从桌上拎了壶尚未开封的窖藏老酒,“我当年在书院闷得快要去山宋善已经安排妥当,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经清理干净,全是这位步军衙门副统领的心腹校尉士卒,但还是小心为妙。

蔡丰独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厅,犹有酒香弥漫。

蔡丰眼神炙热。

挽狂澜于既倒,舍我蔡丰其谁?!

苗韧和那位名为新科状元郎章埭同乘一辆马车离去。

两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。

苗韧看着神色自若的年轻人,心中有些自嘲,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弱冠之龄的晚辈来得镇定,不愧是被誉为宰相器格的年轻人,与那山崖书院的未来君子李长英,楠溪楚侗,再加上一个蔡丰,号称京城四灵,是大隋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,此外还有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潘元淳在内的四魁,不过这些都是将种子弟,在最年轻的潘元淳离开书院去往边境投军后,四魁就都身在行伍。

这四灵四魁,总计八人,豪阀功勋之后,例如楚侗潘元淳,有四人。奋发于寒门庶族,也有四人,比如眼前章埭和李长英。

苗韧知道,被卷入此次谋划的,仅是这些前程似锦、注定仕途顺遂的年轻人,就多达三人。

因此苗韧觉得大隋所有英灵都会庇护他们大功告成。

苗韧掀开车帘子,往外看了一眼,夜色深沉,距离天亮还有很久。

————

回去的路上,陈平安还在思量着林守一说的那件事情,可是思来想去,都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壮举。

若说是李宝瓶和李槐心心念念,陈平安丝毫不奇怪,小嘛,

可是林守一不同,大概是出身比较敏感的缘故,从来就心思细腻,极有主见,而且志向高远,所以在求学途中就早早涉足修行之路,陈平安并不意外。

朱敛直觉敏锐,没有径直返回自己客舍,而是跟随陈平安进了屋子,轻声问道:“有状况?”

名义上的主仆二人,接连不断的大战死战,养出了默契。

陈平安没有对朱敛隐瞒,倒了两碗酒后,点头道:“茅山主告诉我,近期大隋京城有人要针对书院学子,希望借着大隋皇帝举办千叟宴的关键时期,有大骊使节参与盛会,一旦书院这边出了问题,就可以挑起两国民愤,继而打破微妙平衡,说不定就要掀起边境战火。这两年大隋朝野上下,对于高氏皇帝主动向眼中的蛮夷大骊俯首帖耳,本来就憋着一口邪火,从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将,到义愤填膺的士林文坛,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,只要出现一个契机,就会……”

朱敛接话道:“星火燎原,一发不可收拾,大隋将没有回头路可走,即便是高氏皇帝,都要被迫撕毁山盟。”

陈平安淡然道:“这些朝堂大事,求仁得仁复无怨怼,我懂,所以我本来不会管,不在其位不谋其政,跟我们行走江湖各担生死是一样的道理,只是牵扯到了宝瓶他们……”

陈平安一饮而尽碗中酒,不再说话。

朱敛微微讶异。

好重的杀气。

心湖之中,激荡起一股凶横之气。

朱敛欲言又止。

陈平安脸色淡然,“我知道。”

陈平安倒了一碗酒,“越是练剑,就越是被剑仙魏晋当年劈开夜幕一剑,以及左右在蛟龙沟的大杀四方所影响,我这个人,胆子小,最不敢随心所欲,但是后来被杜懋的吞剑舟穿腹重伤,再到后来,遇到仇人李宝箴,我越来越清楚,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。甚至有可能,与我最早的时候,本命瓷破碎还有很大关系,总之很麻烦。”

朱敛担忧道:“那少爷如何处置?这似乎涉及到心结……或者说是修道之人的心魔?”

陈平安抬起酒碗,与朱敛碰了一下,微笑道:“多读书。”

见朱敛一脸匪夷所思,陈平安苦笑道:“不是跟你开玩笑。”

朱敛喝了口酒,摇摇头。

这要不是玩笑,天底下还有玩笑?

陈平安轻声道:“我在到达东华山书院之前,其实就开始有意无意,去深读精度圣贤书,在青鸾国我为何会去看法家书籍?就在于我发现只读儒家书籍,似乎与我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心,不是完全契合,效果不大,才在崔东山的建议下,想要将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学问,相互验证,回头来看,确实有些用处,等到了书院,看到了茅山主腰间戒尺,看到了上边的刻字,我才豁然开朗,觉得路是走对了,只是先前迷迷糊糊,凭借直觉而行,到底要去何方,其实心里没底,你可能不清楚,我陈平安最怕那种……”

陈平安开始酝酿措辞。

朱敛试探性道:“拔剑四顾心茫然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有这么点意思。只要给我看到了……有人站在某个远处,或是高处,再远再高,我都不怕。”

陈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轻轻写字,缓缓道:“圣人有云:从心所欲,不逾矩。这就是对症之药。”

朱敛举着酒碗,总觉得喝也不是,不喝也不是。

陈平安大笑道:“喝酒还需要理由?走一个!”

两人饮尽碗中酒。

陈平安觉得既然武夫历练,生死大敌,最能裨益修为,那么自己练气士,以此砥砺心性,苦中作乐,当做修行的斩龙台,有可不可?

就像当初在承天国中岳,渡船飞舟之上,朱敛向裴钱递出一拳,给裴钱躲过。

石柔不是纯粹武夫,不知道裴钱凭借“本能”、破境躲过四境一拳,妙在何处。

朱敛也同样因为不是修道之人,不了解地仙之流视心魔如死敌之恐怖,所以不理解陈平安所求境界,到底有多高。

喝过了酒。

朱敛开始习惯性盘算,道:“听石柔说,上次在狮子园墙头上,少爷差点跟师刀房那个娘们柳伯奇打起来,几乎要拔出背后长剑,但是石柔在你身后,发现少爷哪怕只是握住了剑柄,事后手心就被灼烧受伤?事后不得不缩手入袖,以免被柳伯奇发现真相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没办法,半仙兵就是这么难伺候。”

朱敛面露疑惑。

关于藕花福地与丁婴一战,陈平安曾经说得仔细,算是主仆二人之间的棋局复盘。

陈平安解释道:“之前跟你讲过的那把‘长气’剑,虽然品秩更高,却被那位老大剑仙破开了绝大多数禁制,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那把剑,而老龙城苻家作为赔罪的‘剑仙’,一方面他们是心存看戏,知道送了我,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所谓的半仙兵,只是鸡肋,再者也是合乎规矩的,他们帮忙打开所有禁制,意味着这把剑仙剑,就像一栋宅院,直接没了大门钥匙,落在我陈平安手里,可以用,若是不小心落在别人手里,一样可以自由进出府邸,反而是用心叵测的举动。”

陈平安伸手一抓,将床铺上的那把剑仙驾驭入手,“我一直在用小炼之法,将那些秘术禁制抽丝剥茧,进展缓慢,我大概需要跻身武道七境,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,运用自如,如臂使指。如今拔出来,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,不到万不得已,最好不要用它。”

朱敛恍然,喝了口酒,然后缓缓道:“李宝瓶,李槐,林守一,于禄,谢谢。五人都来自大骊。刺杀于禄意义不大,谢谢已经挑明身份,是卢氏遗民,虽曾是卢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,但是这个身份,就决定了谢谢分量不够。而前三者,都来自骊珠洞天,更是齐先生昔年悉心教诲的嫡传弟子,其中又以小宝瓶和李槐身份最佳,一个家族老祖已是大骊供奉元婴,一个父亲更是止境大宗师,任何一人出了问题,大骊都不会善罢甘休,一个是不愿意,一个是不敢。”

陈平安并没有跟朱敛提起李希圣的事情,所以朱敛将“不敢”给了父亲是李二的李槐。

李希圣当年在泥瓶巷,以六境练气士修为对峙一名先天剑胚的九境剑修,防御得滴水不漏,完全不落下风。

之后在落魄山竹楼上画符,字字万钧,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。

其实这些都不重要。

对于陈平安而言。

李宝瓶本身的安危,最重要。

陈平安又给朱敛倒了一碗酒,“怎么感觉你跟着我,就没有一天安稳日子?”

朱敛大口喝酒,抹了抹嘴角,笑道:“少爷你若是早些进入藕花福地,遇到最风光时候的老奴,就不会这么说了,生生死死的,从来是弹指一挥间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当时我能赢过丁婴,也跟他一味托大有些关系,如果遇到你这么不讲究宗师风范的,估计死的会是我。”

朱敛赶紧喝完碗中酒,舔着脸伸出酒碗,“就冲少爷这句话,老奴就该多喝一碗罚酒。”

陈平安还真就给朱敛又倒了一碗酒,有些感触,“希望你我二人,不管是十年还是百年,经常能有这般对饮的机会。”

朱敛咧嘴道:“这有何难?”

陈平安今夜酒没少喝,已经远超平时。

两人分开后,陈平安去往茅小冬书斋,关于炼化本命物一事,聊得再细都不过分。

夜幕中。

陈平安一人独行。

————

学舍熄灯前。

裴钱赧颜道:“宝瓶姐姐,我睡相不太好唉。”

李宝瓶想了想,就去将占据一张床铺的所抄小书山,搬去叠放在另外一座小书山上边。

两人躺在各自被褥里,李宝瓶直挺挺躺好,说了“睡觉”二字后,转瞬间就熟睡过去。

裴钱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,很晚才迷糊睡去。

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好似一颗粽子,给裹在了被角垫好的温暖被褥中。裴钱转头一看,李宝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齐得不像话,就像刀切出来的豆腐块,裴钱一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的随便一锅端,想了想,有些愧疚,便又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。养好精神,今天才能继续糊弄那个呆头呆脑的李槐,以及两个比李槐更笨的家伙。

至于跟李宝瓶掰手腕,裴钱觉得等自己什么时候跟李宝瓶一般大了,再说吧,反正自己岁数小,输给李宝瓶不丢人。

明年自己十二岁,李宝瓶十三岁,自然仍是大她一岁,裴钱可不管。明年复明年,明年何其多,挺不错的。

李宝瓶起床后一大早就去找陈平安,客舍没人,就飞奔去茅山主的院子。

等在门口。

茅小冬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,只要愿意,就可以对书院上下洞若观火,所以只得与陈平安说了李宝瓶等在外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