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23字数:13993

  

这天剑房有人来屋外告知陈平安,又有外乡飞剑莅临青峡岛,陈平安赶紧离开屋子。

不出意外,会是钟魁的回信。

果不其然,到了那座收取四面八方各地传信飞剑的剑房,陈平安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平山的密信,只可惜钟魁在信上说最近有急事,拔出萝卜带出泥,桐叶洲山下各处,还有妖魔作祟八方,虽然比不得先前险峻,可是反而更恶心人,真可谓打杀不尽的魑魅魍魉,他暂时脱不开身,不过一有空闲,就会赶来,但是希望陈平安别抱希望,他钟魁近期是注定无法离开桐叶洲了。

陈平安有些担心,毕竟钟魁如今不但已经被书院撤去君子头衔,还成了鬼物之身,一旦遇上元婴妖魔,没了书院身份,就等于失去一张最大的护身符。

担心之后,陈平安收起了密信,走出剑房,开始嘀嘀咕咕,在心里边笑骂钟魁不仗义,信上说了一大通类似书简湖邸报的消息,姚近之选秀入宫,三位大泉皇子精彩纷呈的起起伏伏,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齐天,碧游府成功升为碧游水神宫,诸如此类,一大堆都说了,偏偏连一门敕鬼出土、请灵还阳的术法都没有写在信上。

在陈平安离开剑房没多久,岛主刘志茂毫无征兆地莅临此地,让剑房修士一个个噤若寒蝉,这可是让他们无法想象的稀罕事,截江真君几乎从未走入过这座剑房,一来这位元婴岛主,自己就有收发飞剑的仙家上品小剑冢,更加隐蔽和便捷。二来刘志茂在青峡岛深居简出,除了偶尔去往顾璨所在的春庭府,就只有嫡传弟子田湖君和藩属岛屿的岛主,才有机会面见刘志茂。

刘志茂双手负后,弯腰低头,仔细凝视着那把尚在剑房架上一道“马槽”中,汲取灵气的太平山传讯飞剑,应该是在确认“太平山”三个字的真假。

在宝瓶洲,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传讯飞剑,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独门秘术,篆刻上自家的宗门名字,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,在宝瓶洲,例如神诰宗、风雪庙和真武山,皆会如此,除此之外,出了一个天纵奇才李抟景的风雷园,亦是如此,并且一样可以服众,风雷园其中半数传讯飞剑,甚至还是宝瓶洲当之无愧的元婴第一人李抟景,亲自以本命飞剑的剑尖,篆刻上“风雷”二字。

只不过相传李抟景已经兵解传世,风雷园交由黄河、刘灞桥两个年轻人坐镇,加上死敌正阳山不可阻挡地迅猛崛起,即便黄河极其瞩目,刘灞桥也属于大道可期,可没了李抟景的风雷园,还算是风雷园吗?如今声势到底是大不如从前了。现在宝瓶洲山上修士,都在猜测那个在风雪庙神仙台上,一鸣惊人的新任园主黄河,到底何时能够真正挑起重担。

只要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飞剑,一小撮胆敢私下截取飞剑的山泽野修,他们一般只要看到名字,就会主动放归飞剑,绝不敢擅自破开禁制,给自己惹来杀人之祸。

其余山上仙家,都很默契,没那脸皮做这种事情。龙泉剑宗那边,地仙董谷曾经向阮邛提议,既然如今我们已经是宗字头山门,那么是否在可以传讯飞剑上篆刻文字,一向不苟言笑却也极少给门内弟子脸色看的阮邛,当时就脸色铁青,吓得董谷赶紧收回言语,阮邛当时自嘲了一句,“一个连元婴境都没有宗门,算什么宗字头山门。”

剑房主事人壮起胆子,小声道:“岛主,这把飞剑不止篆刻了‘太平山’三字,另一边剑身,犹有刻字。”

刘志茂嗯了一声,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一晃,那把悬停在剑槽之中的飞剑轻轻翻转,显露出“祖师堂”三字。

刘志茂眯起眼,心中叹息,看来那个账房先生,在桐叶洲结识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。

之前刘志茂主动抛开架子,主动登门请罪,与陈平安双方打开天窗说亮话,原本对于陈平安所谓“大骊还欠了他些东西”这番话,刘志茂有些将信将疑,现在依旧没有全部相信,不过算是多信了一分,怀疑自然就少去一分。

桐叶洲第三大仙家,太平山祖师堂的传讯飞剑。

放在九洲当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,大致相当于出自神诰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莲花堂飞剑。

还是很能吓唬人的。

早已不太将书简湖放在眼中的宫柳岛刘老成,未必在意,他当个书简湖共主还如此坎坷的刘志茂,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。

跨洲飞剑,往返一趟,消耗灵气极多,很吃神仙钱。

青峡岛剑房几位管事修士,专程为此事商讨一番,除了飞剑来自“太平山”一事,必须禀报田湖君外,还要不要“顺嘴”说说那几颗小暑钱的事情。只是一番权衡,众人咬咬牙,决定就不要用这种小事去劳烦田湖君了,最后剑房众人便自掏腰包,将这几颗小暑钱的开销给对付过去,上上下下,为青峡岛分点忧,共渡难关嘛。

刘志茂收回视线,转头问道:“这把飞剑在剑房吃掉的神仙钱,陈先生有没有说什么?”

剑房主事人摇头道:“不曾,好像陈先生不太了解剑房规矩。”

刘志茂笑问道:“那你们有无暗示陈先生?规矩嘛,说一说也无妨,不然以后剑房少不得还要亏钱。”

主事人心中悚然,立即答道:“剑房绝无半点暗示!”

刘志茂自言自语道:“这个陈先生,是跟咱们青峡岛越来越不见外了,嗯,其实是好事情。”

刘志茂又问道:“前两天陈先生在你们这边,又寄了两封信去家乡?”

主事人点头道:“都是飞剑传信去往龙泉郡,不过稍有不同,一封去往披云山,一封去往落魄山。”

刘志茂突然问道:“你们觉得这个陈先生,好不好打交道?”

剑房诸人面面相觑,刘志茂摆摆手道:“算了,你们就根本走不到那一步。”

刘志茂一步跨出,径直离开剑气驳杂絮乱的剑房,返回自己那座横波府。

先前向他亲自禀报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,刘志茂说道:“就按陈平安的要求去找,不管话费多少人力物力,都作为青峡岛最近的头等事情去办,记得别大张旗鼓,悄悄办成就行了,回头把人带回青峡岛。陈平安足够聪明,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,你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。”

田湖君点头领命,没有一个字的废话,反正她这个师父,从来不爱听那些,说了一箩筐阿谀言语,都不如一件小事摆在功劳簿上,师父会看的。

刘志茂笑道:“今儿剑房难得做了件好事,主事人在内那四人,都还算聪明。你去秘档上,销掉他们近百年中饱私囊的记载,就当那四十多颗不守规矩赚到的谷雨钱,是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额外报酬了。”

田湖君点头,原本按照师父制定的既定策略,在成为江湖君主后,会有一轮声势浩大的犒赏功臣与杀鸡儆猴,双管齐下,有些在台面上,有些在桌底下。只是如今形势变幻,多出一个宫柳岛刘老成,前者就不合时宜了,只能拖延,等到形势明朗再说,可是一些不识趣的人心蠢动,导致后者反而会加大力度,谁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,那就是秋后算账,外加乱世用重典,真会死人的。

田湖君悄然离开横波府。

返回自己开辟出府邸的那座素鳞岛,府上莺莺燕燕,见到了她这位地仙“老祖”,一个个谄媚不已,有些带着点真心,更多是虚情假意。

田湖君对于这些,并没有半点喜欢或是厌恶,在书简湖讨口饭吃,不这样做,要么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,更惨一点的,就会慢慢饿死。

她先让两位跟自己一起搬迁到素鳞岛府邸的心腹老人,去将陈平安提出、刘志茂发话的那件事,分别告知处理类似事情、最为经验丰富的青峡岛钓鱼房,以及两位与她私交甚好的藩属岛屿,合力去办好此事。

她独自走过一条长达数里路的密道,悄悄来到她用来潜心修道的密室,位于素鳞岛府邸下边的岛屿腹中,越往下,灵气精华凝聚而成的水运越浓郁,所谓密室,其实是在一条地下河旁边,摆放了一张椅子而已,整个地下,呈现出淡淡水运具象化的幽绿颜色,不但如此,密室头几句喜气言语,对魏先生,更不许无礼。

陈平安提起木头笔架上的一支紫竹笔管的小锥笔,轻轻呵了一口气,却愣了一下,放下笔,有些头疼,更多还是愧疚。

桌上笔架,是陈平安随手自制,毛笔则是紫竹岛岛主的附带馈赠,当时陈平安开口跟人家讨要了三竿紫竹,岛主好人做到底,又送了陈平安两支紫竹岛秘制的毛笔,自然是一等一材质的上品紫竹笔管,毫尖又有一小截透明的锋颖,极为玄妙,是紫竹岛岛主的不传之秘,哪怕是下五境练气士,只要轻轻呵出一口灵气,就能够如饱蘸墨汁,下笔自如,墨迹芬芳,纸张甚至能够天然防蛀百年之久,故而此“湖竹笔”得以远销朱荧王朝山上山下,是达官显贵的头等案头清供,哪怕无法书写,悬在笔架那边,做做样子,一样能让主人见之心喜。

陈平安当时厚着脸皮收下了,讨要了两支尖毫小楷笔,最适宜书写蝇头小楷。

与当年李希圣赠送的那支小雪锥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呵气成墨,一口气呵气之后,若是过于灵气-淋漓,只需要搁置笔山或是悬于笔架,不会有点滴“墨汁”坠落,若是少了,书写一半便已无墨,无非是再轻轻呵气一口罢了,十分方便。而且若是本命窍穴分出五行之属,墨迹还有色彩之分,极其实

用,所以还是许多山上女修间写信往来的心头好。

陈平安已经不练拳、不炼气许久,又有与刘老成那场大战,身体在缓慢痊愈,可是直到方才这一刻,才意识到自己两座本命气府内,已经灵气枯竭到这个地步,原本金色文胆所在的窍穴,已经满目疮痍,破碎不堪,不用去说,当晚为了握住那把剑仙,类似涸泽而渔,焚林而猎,给那座绿衣小人扎堆的“水府”,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,只是影响之大,还要超出陈平安的预期,竟是到了水府灵气名副其实的滴水不剩了。

陈平安毫不犹豫站起身,撑着那艘几乎快要整座书简湖都知晓的普通渡船,去了趟素鳞岛,拜见田湖君。

府上管事歉意回复说岛主在闭关,不知何时才能现身,他绝不敢擅自打搅,但是如果真有急事,他便是事后被重罚,也要为陈先生去通知岛主。

闭关一半,是修行大忌。

陈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雏儿,赶紧与那位满脸“慷慨赴死”的老修士,笑着说没有急事,他就是几次登上素鳞岛,都没能坐一会儿与田岛主好好聊聊,这段时间对田岛主实在麻烦许多,今天就是得空儿,来岛上道声谢而已,根本无需打搅岛主的闭关修道。

府上管事修士如释重负,陈平安刚要离开,突然笑问道:“听闻府上珍藏有曹娥岛的姑娘茶,偶尔会拿出来款待客人,我既然来都来了,能不能多叨扰一番,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走?若是事后田岛主生气,前辈就说是我死缠烂打,扬言不给茶喝就不走了,才害得前辈不得不破费一番。”

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拢嘴,赶紧带着这位账房先生入府,很快就奉上了一壶天然蕴含水气的曹娥岛姑娘茶。

陈平安喝着茶,就与老修士闲聊。

相谈甚欢。

陈平安告辞后,老修士又亲自一路送到了素鳞岛渡口,与那位账房先生使劲挥手作别。

回府路上,老修士趾高气昂,正值寒冬时分,老人满面春风。

今儿自己面子真是大了去。

陈平安离开素鳞岛后,没有就此返回青峡岛,而是去了趟珠钗岛。

一壶曹娥岛茶水,裨益水府灵气,实在是杯水车薪,还是需要购买一些水运浓厚凝聚的秘制丹药。

既然田湖君在闭关,就只能来找刘重润了。

传言刘重润当年家国覆灭,偷藏了许多从王朝密库里边取出的好物件,更重要的是陈平安在书简湖,信不过任何人。

经过与朱弦府马远致的闲聊,加上对书简湖历史和关系的梳理,发现这个珠钗岛刘重润,属于那种做生意还算公道的修士,两百多年来,没有传出劣迹。

若是刘重润出身于帝王之家,所以天生善于隐藏,以至于两百年没有泄露半点,并且更有幕后人,能够神通广大到算出他今天的临时起意,要与刘重润购买丹药,陈平安认栽。

今天刘重润还是没有亲自接见。

很正常,估计是她确实厌烦了这个账房先生的蹩脚媒婆行径。

之前有两次,陈平安停船登岸,刘重润已经懒得露面,是派遣一位姿容极其出彩的嫡传弟子负责在渡口“拦阻”,名字没能记住,因为珠钗岛上上下下的行事风格,在书简湖还算洁身自好,殊为不易,与同样女修扎堆却被书简湖男修讥笑为“窑子岛”的云雨岛,双方口碑,天壤之别。当时陈平安登岸此地,只是为了想要从岛主刘重润那边,获知一些事情,至于珠钗岛其余任何修士,陈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。

自然不是陈平安如何清高自负,而是他知道,自己在书简湖的一言一行,都会带来种种不可预知的结果,就算是好的,也只是锦上添花,可若是坏的,那就是殃及池鱼,杀身之祸。

人生在世,一旦深陷困境,不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,往往就是进退失据,左右为难,很容易让人四顾茫然。

这会儿,除了慎重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,以及小心权衡破局之法,若是还能够再多考虑考虑身边周围的人,未必能够以此解围,可到底不会错上加错,一错到底。

陈平安说明来意。

那位气质不俗的貌美女修,笑问道:“陈先生,这次真不是给那鬼修当说客来了?”

陈平安点头保证道:“真不是。”

她有些懊恼,轻轻一跺脚,埋怨道:“陈先生害我输了十颗雪花钱呢。”

陈平安无奈道:“如果我说一句活该,我还能去见你那位岛主师父吗?”

年轻女修不情不愿说道:“可以的。”

陈平安于是说道:“活该。”

远处许多偷偷躲在暗处的珠钗岛女修笑声不断,多是刘重润的嫡传弟子,或是一些上岛不久的天之骄女,往往年纪都不大,才敢如此。

年轻女修没好气道:“陈先生自个儿去山巅宝光阁,行不行啊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行的。”

过了山门,她还真就直接把陈平安晾在一边,跑去山门偏屋那边与师妹们窃窃私语,然后与几位与她一般押错注的女修,乖乖掏出雪花钱给赢了的人。

一位挣了双手捧钱都快要搂不住的幸运少女,探出脑袋,对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背影大声笑道:“陈先生,谢了啊!”

缓缓登山的账房先生没有转头,只是抬起手,挥了挥,应该是示意不用谢。

山门偏屋这边,七八位年轻女修,无论输赢,哄然大笑。

在宝光阁见到了一身华贵宫装的刘重润,两人相对而坐,后者娴熟煮茶,一举一动都透着真正的富贵气。

难怪听说早前春庭府邀请过刘重润两次,只是她都婉拒了。

刘重润问道:“陈先生就不半点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?”

陈平安开门见山道:“想啊,这不就来你们珠钗岛了,想要跟刘岛主买些适宜补养气府水气的灵丹妙药,如果我没有记错,当年刘岛主故国,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龙舟,都是刘岛主亲自主持下打造而成,两物皆名动宝瓶洲中部。”

刘重润点头道:“适宜地仙温养水属气府和本命物的丹药,我不但有,而且还不止一样,但是这已经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,在书简湖,这样的珍稀宝贝,我却不敢拿出来售卖,一旦面世,除非我能源源不断拿出手,不然就是一个死字。相信以陈先生的才智,可以想通其中症结。”

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换成我,一样觉得烫手,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,绝不敢拿出来换成谷雨钱。”

刘重润递过去一杯雾气升腾的虹饮岛仙家茶,阳光映照下,茶杯上竟然浮现出一条手指长短的袖珍彩虹。

刘重润笑问道:“陈先生明白事理的人,那么你自己说说看,我凭什么要开口报价?”

陈平安想了想,“那刘岛主要怎么才肯开价,说说看。”

刘重润神色凝重,道:“珠钗岛想要搬迁出书简湖,陈先生意下如何?”

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珠钗岛一直没有沾惹是非,始终保持中立,几乎没有仇家,那么书简湖的最终归属,是大骊宋氏还是朱荧王朝,似乎对于刘岛主影响都不大,珠钗岛无非是分不到一杯羹,却也不会惹上一身腥,在那之后,书简湖趋于有序,规矩会越来越类似一个王朝藩镇,刘岛主恰好最熟悉这种规矩,为何执意要搬迁基业?”

刘重润双手捧茶,视线低垂,睫毛上站着些许茶水雾气,尤为润泽。

陈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,一手扶住瓷色如雨过天青的瓷杯,始终凝视着这位珠钗岛岛主。

既无丝毫邪念,更无半点爱怜。

刘重润微微抬起头,与他对视,片刻之后,竟是她先败下阵来,低头喝了一口茶水,“我就怕是朱荧王朝皇室最终得到了书简湖。有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宫闱秘史,其实恰恰是真相。”

陈平安开始在脑海中去翻阅那些有关朱荧王朝、珠钗岛以及刘重润故国的前尘往事。

从青峡岛到书简湖,将他视为账房先生,其实不全是个玩笑称呼。

只是许多悄悄搁放在山门屋子里边柜子里的书简湖岛屿秘事,以及一些个残片断章的稗官野史,太过支离破碎,许多小道消息,还会混淆真相。

陈平安思来想去,没有能够梳理出一条站得住脚的来龙去脉。

毕竟这座珠钗岛,并非陈平安需要去重点关注的关键“战场”,陈平安知道得还是太少。

刘重润问了一个在书简湖最不该问的问题,“我能相信陈先生的人品吗?”

陈平安摇头又点头,缓缓道:“别相信我的人品,但是比起你们书简湖野修一贯的买卖风格,比如喜好翻脸不认人、擅长黑吃黑的种种行径,跟我陈平安做生意,肯定要稍微好一些,稍微好点。”

刘重润苦笑道:“就凭着陈先生从未以势压人,在渡口岸边吃了那么多次闭门羹,也未有过半点恼羞成怒,我就愿意相信陈先生的人品。”

陈平安喝了口茶水,望向刘重润,“是珠钗岛的潜在劫难过大,已经超出了刘岛主的承受范围,所以不得不赌一赌我的人品吧?”

被人一语道破心中的小算盘,刘重润有些神色尴尬。

陈平安问道:“是知道了我的大致来历,想要搬迁去往龙泉郡西边大山?”

陈平安自顾自说道:“珠钗岛修士稀少,明面上的地仙更是只有刘岛主一人而已,去了灵气充沛的大骊龙泉郡,既可凭借一两座不大的山头,就可以扎根下来,又算投靠了宋氏,从书简湖抽身离开不说,还可以借此远离战火如荼的宝瓶洲中部,朱荧王朝即便打赢了战争,想要去大骊找刘岛主的麻烦,自是鞭长莫及……”

一开始刘重润听得仔细,不愿错过一个字,可听到后来,刘重润脸上浮现几分羞恼怒意,狠狠瞪着陈平安。

陈平安有些奇怪,“怎么了?”

刘重润望向这个棉衣长袍的年轻男人,死死看着他的眼睛,似乎想要从他眼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,然后她就会翻脸,对他下逐客令。

刘重润没能看出端倪,忍了忍,可到底是没能忍住,“陈平安!你真没有听说过朱荧王朝与我故国的一桩恩怨秘史?”

陈平安皱眉道:“我对刘岛主所知一切,大半是朱弦府马远致说给我听的,多是刘岛主早年的风光事迹,并不曾听说太多与朱荧王朝的恩怨,只知道鬼修马远致对朱荧王朝极其仇视,几次离开书简湖,都是秘密潜入朱荧王朝边境,成功袭杀数位边关将领,成为朱荧王朝多桩悬案,这些都是马远致的手笔。但是这里边,到底藏着什么心结,我确是不知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刘岛主,在忌惮某个朱荧王朝的权势大人物?并且涉及到了刘岛主故国覆灭的缘由?”

刘重润摔出手中那只茶杯,砸在地上,砰然碎裂。

这位身世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丰腴美人,她深呼吸一口气,看到对面年轻人依旧神色如常,刘重润哀叹一声,自嘲道:“不好意思,是我修心不够,在陈先生面前失态了。”

陈平安摆摆手,示意无妨。

刘重润缓缓道:“朱荧王朝一位老不死的地仙剑修,当年他使节出访我国京城,你能想象吗,在他的异国他乡,我刘重润还是只差了一身龙袍一张椅子的堂堂君主,差点给他闯入宫内凌辱了,从皇宫禁卫再到朝廷供奉,竟是没有一人胆敢阻拦,他没能得逞,但是他在慢悠悠穿上裤子的时候,还故意耸动下体,撂下一句话,说要我迟早明白什么叫鞭长可及,什么叫胯下一条长鞭,可以横跨两国京城。当年我们被灭国,此人刚好在闭关中,不然估计陈先生你是在书简湖喝不上这顿茶水了。可是如今此人,已经是朱荧王朝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,是一座藩属国的太上皇,不凑巧,与石毫国差不多,该死不死的,刚好毗邻书简湖!”
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
刘重润一咬牙,下定决心,她微微抬起臀部,挺起胸膛,沉声道:“只要陈先生答应龙泉郡山头入手和珠钗岛火速迁徙一事,刘重润愿意自荐枕席!就在今天,只要陈平安喜欢,甚至可以在此时此地!”

她那视线坦荡荡。

陈平安眼神寂然,古井不波。

然后他问了一句比拒绝她、更为大煞风景的言语,“为何不找刘志茂或是刘老成?”

刘重润脸色黯然些许,随即眼神中再度恢复昂扬斗志,冷笑道:“找了刘志茂,等他玩腻了,肯定转手就会将我卖给朱荧王朝。至于宫柳岛刘老祖,我估计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吧。而且即便刘老成愿意见我,我只要敢开这个口,估计就要被他一巴掌拍成一摊烂肉了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刘岛主可曾有过喜欢的男子?”

刘重润摇头道:“不曾有过!若是有过,我刘重润便是身死道消,珠钗岛便是就此与家国一般覆灭,也绝不会说出自荐枕席这种话!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应该是真的没有过。不然如果刘岛主有过真正喜欢的人,就不会对我说出这种混账话。”

刘重润恼火道:“陈平安,你不要得寸进尺!士可杀不可辱,我刘重润虽是女子,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你如此说教、羞辱的地步!”

陈平安喝了口茶,有些无奈,“说好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呢?”

刘重润倒是消气了些,只是到底脸上挂不住,愤愤然骂道:“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,要么是满脑子脏水,恨不得所有女子都是他们的床笫玩物,要么就是你这种假正经,都可恨!”

陈平安递过去空茶杯,示意再来一杯,刘重润没好气道:“自己没手没脚啊?”

陈平安只得自己斟茶一杯,不忘给她也重新拿起只酒杯,倒了一杯茶水,轻轻递过去,刘重润接过瓷杯,如豪饮醇酒似的,一饮而尽。

只要一方始终心平气和,另外一方再满腔怒火,都不太容易被火上加油。

在刘重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,慢慢抿了一口后,陈平安才开口问道:“刘岛主就那么讨厌马致远,只是因为他当年那个杂役驮饭人的身份?我觉得不像,刘岛主不是这种人。”

刘重润缓缓道:“他丑啊,哪怕给他瞧一眼我就觉得恶心。当年是如此,如今更是如此。一双狗眼就喜欢往妇人胸脯和屁股上瞄,越大的,他越喜欢!女子身份越尊贵的,这个驮饭人就越垂涎!”

陈平安不打算说话了。

绝对不予置评。

并且打算以后都不掺和。

刘重润放下茶杯,冷笑道:“不是男人为我们女子做很多事情,女子便一定应该要喜欢他的,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