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关于一把竹剑鞘的小事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26字数:9112

  

陈平安来到大门口,摘了斗笠。

宋老前辈依然是身穿一袭黑色长衫,只是如今不再佩剑了,而且老了许多。

这位梳水国剑圣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,以浓重口音问道:“瓜娃儿?”

陈平安点头也不是,摇头也不是,最后还是点头。

宋雨烧爽朗大笑,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,“好家伙,个头窜得真快,都认不出了。咋不穿草鞋背竹箱了?说不定一眼就认得你小子。”

陈平安笑问道:“吃火锅去?”

宋雨烧没有回答问题,反问道:“小镇那边怎么回事,苏琅的剑气突然就断了,跟你小子有关系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给我拦下了,将那个苏琅打回了小镇,应该不会再来找老前辈的麻烦。”

他没有随便编个理由,毕竟宋老前辈是他极其佩服的老江湖,很难糊弄。

只是世事往往真话很假,假话很真。

老门房就不信,宋雨烧的嫡孙宋凤山,与他妻子柳倩,也不太信。

唯独宋雨烧就相信了,拉着陈平安的手臂,“既然事情已了,走,去里边坐,火锅有什么好着急的,吃完了火锅,你小子还清了账,拍拍屁股就要走人,我好意思拦着不让你走?再说也拦不住嘛。”

宋凤山和柳倩面面相觑。

老门房更是偷偷咽了口唾沫。

陈平安与老门房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,停下脚步,后退一步,笑道:“看吧,就说我跟你们庄子很熟,下次可别拦着我了,不然我直接翻墙。”

老门房哭笑不得,抱拳告罪,“陈公子,先前是我眼拙,多有冒犯。”

陈平安做了个仰头饮酒的手势。

老门房心领神会,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。

宋雨烧拉着陈平安就走。

宋凤山没有立即跟上,轻声问道:“老祁,怎么回事?”

老门房便将先前的笑话事,给说了一遍,把一桩自己的糗事说得很乐呵。

宋凤山伸出一根手指,揉了揉眉心。

柳倩笑道:“不挺好的,传出去就是一桩天大的江湖美谈了。”

老门房笑得很不含蓄。

在山庄厅堂那边,纷纷落座,柳倩亲自倒茶。

陈平安喝了口茶水,好奇问道:“当年楚濠没死?”

宋凤山摇头道:“死得不能再死了,只是被韩元善,就说苏琅此次露面,在小镇出剑,就很不合规矩。

因为按照江湖上一辈传一辈的老规矩,梳水国宋老剑圣既然公开拒绝了苏琅的邀战,并且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,更没有说类似延后几年再战之类的余地,其实就等于宋雨烧主动让出了剑术第一人的头衔,类似对弈,棋手投子认输,只是没有说出“我输了”三个字而已。对于宋雨烧这些老江湖而已,双手奉送的,除了身份头衔,还有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和面子,可以说是交出去了半条命。

宋雨烧只是笑望着陈平安,当年的小瓜皮,如今可以啊。就是不知道酒量长了没有,吃不吃得辣了?还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话了?老人尤其好奇,当年陈平安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,见了面后,到底成了没有?还是真给自己乌鸦嘴,一句“你是好人”给打发喽?

听了宋凤山还算合乎情理的解释,陈平安又有些奇怪,忍不住问道:“那么苏琅又是怎么回事?我看他在小镇那边准备出剑的气势,千真万确,是想要跟老前辈分出生死,而不仅仅是分个剑术的高低而已。”

这次是宋雨烧亲自来为陈平安解惑:“当年我最尊敬的那位彩衣国剑神,恐怕也就是如今苏琅的境界。苏琅天资高绝,破镜之后,想要寻找一块磨剑石,助他稳固境界。看遍十数国,我宋雨烧刚好用剑,名气也够,又差了他苏琅一境……就算是半境吧,当然是拿来磨剑的最佳对象。”

宋雨烧其实对喝茶没啥兴趣,只是如今喝酒少了,只有逢年过节还能破例,孙子孙媳妇管的宽,跟防贼似的,没法子,就当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,聊胜于无。

老人继续说道:“只是苏琅这一闹,这就让我有些两难,若是答应与之一战,输也好,死也罢,都不算什么,可是却会坏了我们与韩元善的那桩买卖。”

说到这里,宋雨烧喝了口茶,柳倩赶紧起身续了一杯茶。

宋雨烧有些埋怨,“就算喝几斤茶水,不还是没个酒味儿,如今陈平安都来了,以茶待客,不好吧。”

柳倩刚要落座,既然爷爷问话,就继续站着,微笑道:“爷爷,这事,凤山说了算。”

宋凤山板着脸道:“今年中秋节,爷爷连立冬和小年的酒水都喝完了。”

宋雨烧叹了口气,也没坚持。

陈平安有些高兴,看得出来,如今爷孙二人,关系融洽,再不是最早那般各有心中死结,神仙难解。

宋雨烧继续先前的话题,有些自嘲神色,“我输了,就如今梳水国江湖人的德行,肯定会有无数人落井下石,以后即便搬家,也不会消停,谁都想着来踩我们一脚,最少也要吐几口唾沫。我若是死了,说不定韩元善就会直接反悔,干脆让王毅然吞并了剑水山庄。什么梳水国剑圣,如今算是半文钱不值。只可惜苏琅锋芒毕露,得了虚的,还想捞一把实在的。人之常理,就是有些不合老一辈的江湖规矩,但是现在再谈什么老规矩,笑话而已。”

宋凤山欲言又止。

宋雨烧摆摆手,笑道:“不用多想,也就是当着陈平安的面,牢骚几句,爷爷我什么脾气,你还不清楚?真要放不下这些虚头巴脑的,一早就不会答应韩元善做买卖。说来说去,还是技不如人,一辈子破不开那道瓶颈,这才给了苏琅后来者居上的机会。学剑之人,谁不想要独占鳌头,身边无人比肩?”

宋雨烧主动给苏琅说了一些话,接下来又给所在的那座江湖,说了些可惜已经无人听的话,“以往十数国江湖,彩衣国剑神老前辈最德高望重,即便古榆国林孤山不会做人,哪怕我宋雨烧才不配位,喜欢游历四方,苏琅满身锐气,志向远大,不管怎么说,江湖上还是朝气勃勃的,不管是学谁,都是条路。如今老剑神死了,林孤山也死了,我算数半死,就只剩下个苏琅,苏琅想要上位,只要他剑术到了那个高度,没人拦得住,我就是怕他苏琅开了个坏头,以后江湖上练剑的年轻人,胸中都少了那么一口气,只觉着我剑术高了,规矩就是个屁,想杀谁杀谁,这就像……你陈平安,或是宋凤山,腰缠万贯,富甲一方,只要愿意,当然可以去青楼一掷千金,多漂亮多昂贵的花魁,都可以拥入怀中,可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走在路上,瞧见了一位正经人家的女子,就可以以钱辱人,以势欺人……”

陈平安无奈道:“我没去过青楼。”

瞥见了柳倩低头喝茶、嘴角的似笑非笑,宋凤山赶紧附和道:“我也没有,绝对没有!”

姜到底是老的辣,坑人不商量,宋雨烧转过头,笑眯眯对柳倩提醒道:“若是一个男人真没去过青楼,或是全然没这份花心思,是不会如此信誓旦旦的,只会一笑而过,云淡风轻。”

柳倩轻轻点头,柔声道:“好像是唉。”

陈平安和宋凤山面面相觑,只是宋凤山的眼神中除了哀怨委屈,还有埋怨,都是你陈平安带的好路!

好意思怪我?你宋凤山混了多少年江湖,我陈平安才几年?陈平安眨了眨眼睛,话只说半句,“我反正是真没去过。”

宋凤山愣在当场。

这家伙焉儿坏!

柳倩掩嘴而笑。

宋雨烧哈哈大笑道:“看来这些年,你这瓜娃儿江湖没白混。”

宋凤山摇头不已,转头对妻子说道:“还是拿些酒来吧,不然我心里不痛快。”

柳倩去起身拿酒了。

宋雨烧沾了光,说话嗓门都大了些。

宋凤山喝得不多,柳倩更是只象征性喝了一杯。

那两坛子庄子自酿并且窖藏了五年多的好酒,都给宋雨烧和陈平安喝了去。

一听说陈平安打算后天就走,宋雨烧一挥手,“再去拿两坛过来,只要这瓜皮喝倒我,别说后天,允许他喝完酒立即滚蛋!”

柳倩毫不犹豫就起身拿酒去。

陈平安无奈道:“那就大后天再走,宋老前辈,我是真有事儿,得赶上一艘去往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,错过了,就得最少再等个把月。”

宋雨烧瞪眼道:“那你咋个不现在就走?一两天功夫也耽误不得?是我宋雨烧面儿太小,还是你陈平安如今面子太大?”

陈平安嘀咕道:“都说酒桌上劝酒,最能见江湖道义。”

宋雨烧一拍桌子,“喝你的酒!叽叽歪歪,我看那个姑娘,除非她眼神不好使,不然万万喜欢不上你这种喝个酒还磨蹭的男人!咋的,没戏了吧?”

陈平安一听这话,心情大好,眼神熠熠,豪气十足,就是说话的时候有些舌头打结,“喝酒喝酒,怕你?这事儿,宋老前辈你真是坑惨了我,当年就因为你那句话,吓了我半死,但是好在半点不打紧……来来来,先喝了这碗再说,说实话,老前辈你酒量不如当年啊,这才几碗酒,瞧你把脸给喝红的,跟涂抹了胭脂水粉似的……”

宋雨烧吹胡子瞪眼睛,“有本事喝酒的时候手别晃啊,端稳喽,敢晃出一滴酒,就少一点江湖情分!”

宋凤山和柳倩偷着乐,还是年轻,老江湖桌上劝酒的本事,层出不穷,防不胜防。

一老一年轻,喝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。

最后在宋凤山和柳倩眼中,两人都已经脱了靴子,盘腿坐在椅子上。

好在宋凤山管着,如何都不肯再给酒了,两人这才没彻底尽兴,不然估计就能喝到吐,还是吐完再喝的那种。

陈平安还是住在当年那栋宅院,离着山水亭和瀑布比较近。

倒头就睡。

宋雨烧也好不到哪里去,摇摇晃晃回了住处,很快就鼾声如雷。

陈平安是真醉了,躺在床上闭上眼睛,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。

宋老前辈的心气,出了问题。

不然以当年初次遇到的梳水国老剑圣,便是因为顾虑晚辈的前程,不得不答应韩元善,然后碍于形势,又需要拒绝苏琅的比试,可是即便如此,今天见到他陈平安,也绝不是那般心态。

不会那般服老,认命。

可是陈平安却没有直接问出口,喝了再多的酒,也没有提这一茬。

不是关系好,喝酒喝高了,就真的可以言行无忌。

多少最亲近之人的一两句无心之言,就成了一辈子的心结。

喝到最后。

宋雨烧突然瞥了眼搁放在几案上的那庄子是死的,人是活的,有什么放不下的。爷爷的脾气,你也清楚,拗不过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老前辈就是这样,不然当年就不会一个人去拦阻梳水国的千军万马。”

宋雨烧对陈平安而言。

很重要。

有些人,只要他还身在江湖,那他每做一件事,就像手持江湖这酒壶,给旁人倒出了一杯酒,杯中满是侠气,能让人接过酒杯,只管畅饮便是。

宋凤山笑道:“爷爷也是对如今的江湖,没有半点念想了,总说如今找个喝酒的朋友都难,才会如此。”

似乎说得有些沉重了,然后宋凤山很快打趣道:“陈平安,可别因为爷爷这么灌你的酒,以后就不敢来我们的新庄子喝酒。说真的,也怪你,说什么马上就要走,咱们爷爷自然不会真误了你的事情,但是酒桌上嘛,老人都这样,还当着家里晚辈的面,不好说半句软话,就只能拉着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这个我懂。”

宋凤山说道:“实不相瞒,韦蔚昨夜突然飞剑至山庄柳倩手中,不过只是询问你如今在不在庄子里,看样子,如果如实回复,她就会赶来这边。我让柳倩就假装没收到飞剑,等你离开了,再回信说确实来过,只是找我爷爷喝酒而已。”

陈平安抱拳感谢。

昨夜喝酒多了后,陈平安大致说了些与梳水国四煞中韦蔚的重逢,只不过没提后边那位山神的事情。

那是需要陈平安自己去收拾烂摊子的。

比如去往地龙山的仙家渡口后,找个机会,飞剑传讯给披云山魏檗,询问此事的大小,以及一般情况下,大骊驻守官员和当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应。

魏檗是大骊北岳正神,远在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,自然并非北岳地界,也正因为如此,陈平安才会出剑那么直截了当,不然还真就手下留情了,换种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。

宋凤山指了指小镇方向,“苏琅已经带着那位捧剑侍女离开了。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,传遍十数国江湖,苏琅与一位真正的山上剑仙,死战一场,虽败犹荣。”

陈平安不计较什么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,笑道:“我一直不太了解,为何会有剑侍的存在。”

以前那位宫中娘娘是如此,青竹剑仙苏琅也是这样。

宋凤山有些神色尴尬。

陈平安问道:“宋大哥也有这份心思?”

宋凤山低声道:“就只敢在心里边想想而已。”

陈平安揉了揉下巴,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,只是当他设身处地一琢磨,立即就理解了宋凤山。

反正他陈平安是想都不会想的。

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,这个苏琅,实在有些纠缠不休了。

就在此时,那位姓楚的老人管家快步而来,站在小亭外,苦笑道:“青竹剑仙苏琅秘密而来,在大门外那边,求见陈公子,说要斗胆麻烦陈公子一件事,将来必有厚报。”

宋凤山稍加思索,就明白其中关节,冷笑道:“两次得寸进尺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