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四百八十四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27字数:8327

  

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,似乎总算记起身边的儿子宋和,大骊新帝,笑道:“陈公子,这是我儿宋和,你们应该还是头一回见面,希望以后可以时常打交道。陈公子是身负我大骊武运的天之骄子,而我们大骊以武立国,无论是我家叔叔,还是宋和,都会,也应当礼遇陈公子。”

年轻皇帝身体前倾几分,微笑道:“见过陈先生。”

没有丝毫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。

这趟登船,是微服私访,是结交所谓的山野高人,世俗礼数,可以放一放。

宋和早年能够在大骊文武当中赢得口碑,朝野风评极好,除了大骊娘娘教得好,他自己也确实做得不错。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机会一定会去京城看看。”

妇人笑道:“朝廷打算将龙泉由郡升州,吴鸢顺势升迁为刺史,留下来的那个郡守位置,不知陈公子心中有无合适人选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难道不是从袁县令和曹督造两人当中拣选一人?袁县令勤政,赏罚分明,将一县辖境治理得路不拾遗,曹督造亲民,抓大放小,龙窑事务外松内紧,毫无纰漏,两位都是好官,谁升迁,我们这些龙泉郡的老百姓,都高兴。”

新帝宋和不露声色瞥了眼陈平安。

是真傻还是装傻?

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,在庙堂都斗不够,还要在沙场斗,针锋相对了多少代人?给了任何一方,就等于冷落了另外一方,一郡太守的官身,其实不大,落了某位上柱国的面子,可就不是小事了,退一万步说,哪怕袁曹家主心无偏私,光风霁月,朝廷怎么说就怎么受着,各自下边的嫡系和门生们,会怎么想?一方得意,一方憋屈,朝廷这是火上浇油,引火烧身?

妇人神色自若,笑道:“兴许是陈公子作为山上修道之人,又喜好游历天下山河,故而与两位当地父母官接触不多,并无私交,所以不好多说什么,不过还有一事,陈公子于情于理,应该都会有些想法,未来龙泉升州,州郡县三位城隍爷,人选未定,当年落魄山的山神,事先没有与陈公子打过招呼,就选了老督造官宋煜章,虽说合乎礼法,可说实话,其实仍是我们朝廷做得……人情味儿稍稍少了些,怎么都该与陈公子商量之后,再做定夺的。所以此次三位城隍爷,陈公子无需有任何顾虑,我这个妇道人家,还有我儿宋和,与朝廷都相信陈公子的为人和眼光,就当是请陈公子帮着大骊拣,选出一两颗沧海遗珠了。”

妇人继续劝说道:“陈公子此次又要远游,可龙泉郡终究是家乡,有一两位信得过的自己人,好在平日里照拂落魄山在内的山头,陈公子出门在外,也好安心些。”

陈平安摇摇头,一脸遗憾道:“骊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爷土地公,以及其余死而为神的香火英灵,实在是不太熟悉,每次往来,匆匆赶路,不然还真要私心一回,跟朝廷讨要一位关系亲近的城隍老爷坐镇龙泉郡,我陈平安出身市井陋巷,没读过一天书,更不熟悉官场规矩,只是江湖晃荡久了,还是晓得‘县官不如现管’的粗俗道理。”

宋和心中泛起笑意,话是不假,你陈平安确实就认识一个北岳正神魏檗而已,都快要好到穿一条裤子了。

妇人也是满脸惋惜,“三位城隍爷的人选,礼部那边争吵得厉害,马上就要敲定,其实如今工部就已经在商议大小三座城隍阁、庙的选址,陈公子错过了这个机会,实在是有些可惜。毕竟这类岁月悠悠的香火神祇,一旦扎根山水,不是那些常换凳子的衙门官员,少则几十年,多则几百年都不做更改了。”

陈平安喟叹道:“朝廷美意,我心领了。江湖路远,山高水长,希望将来还有类似的机会。”

妇人姗姗起身,简单一个动作,便有仪态万千的风韵,“那我们就不叨扰陈公子的赶路和修行了。”

陈平安跟着起身,“我如今既非剑修,也不是那远游境武夫,渡船之上,无法远送,还望海涵。”

妇人点点头,示意无妨,转头对许弱嫣然而笑,“反正渡船暂时还未离开宝瓶洲版图,想必我与和儿的归程,十分安稳,许先生既然与陈公子相熟,不如留下来叙叙旧?”

许弱摇头笑道:“不用。”

简明扼要,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说。

不过妇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没觉得这是冒犯,仿佛“许先生”如此表态,才是自然。

最后陈平安将三人送到船栏那边,脚下这艘骸骨滩披麻宗渡船附近,有一艘高达六楼的巨大渡船正在并驾齐驱,相较之下,原本已经算是庞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,就显得有些“身姿纤细苗条”了。两艘渡船之间,不知如何做到的,架起了一条青色雾霭铺地的彩绘“廊桥”,宽达两丈有余,仙气弥漫,依稀可见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动,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,三人行走其中,如履平地,每当鞋底触及那条“青石板路”,就会有一圈圈彩色光晕散开,涟漪阵阵。

陈平安一直没有挪步,举目望去,这座神仙廊桥被对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,手腕翻转,竖立于手心,小如印章,然后缓缓藏入袖中。

父母二人,身影消失在渡船楼梯那边。

许弱转身凭栏而立,陈平安抱拳告别,对方笑着点头还礼。

陈平安返回屋子,不再练拳,开始闭上眼睛,仿佛重回当年书简湖青峡岛的山门屋舍,当起了账房先生。

开始默默盘算账目。

有些事,看似极小,却不好查,一查就会打草惊蛇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
但是有些大事,哪怕涉及大骊宋氏的的时候,我们娘俩拦得住?”

宋和愧疚道:“是孩儿错了,不该得意忘形。”

若是以往,妇人就该好言安慰几句,但是今天却大不一样,儿子的温驯乖巧,似乎惹得她越来越生气。

只见妇人重重放在茶杯,茶水四溅,脸色阴冷,“当初是怎么教你的?深居宫闱重地,很难看到外边的光景,所以我苦求陛下,才求来国师亲自教你读书,不但如此,娘亲一有机会就带着你偷偷离开宫中,行走京城坊间,就是为了让你多看看,贫寒之家到底是如何发迹的,富贵之家是如何败亡的,蠢人是怎么活下去,聪明人又是怎么死的!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优劣,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这个世道的复杂和真相!”

“还记不记得娘亲生平第一次为何打你?市井坊间,无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儿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担,一顿饭吃好几大盘子馒头,你当时听了,觉得好玩,笑得合不拢嘴,好笑吗?!你知不知道,当时与我们同行的那头绣虎,在旁看你的眼神,就像与你看待那些老百姓,一模一样!”

“一张龙椅,一件龙袍,能吃不成?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天,真比得上几个馒头?国师是怎么教你的,天底下,成大事者,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处,越与世情常理相契合,就越是风雨吹不动!国师举例之人是谁?是那看似一年到头昏昏欲睡的关氏老太爷!反例是谁,是那看似名垂青史、风光无限的袁曹两家老祖宗!这样明明白白教给‘坏人如何活得好’的至理,你宋和也敢不上心?!”

妇人站起身,怒气滔天,“那几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书,所谓的帝王师书,还有什么藏藏掖掖不敢见人的人君南面术,算个屁!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吗?错了吗?没有!好得不能再好了,对得不能再对了!可你到底明不明白,为何一座宝瓶洲,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,如今剩下几个?又有几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?就是因为这些坐龙椅的家伙,那点眼界和心性,那点驭人的手腕,根本撑不起那些书上的道理!绣虎当年传授他的事功学问,哪一句言语,哪一个天大的道理,不是从一件最不起眼的细微小事,开始说起?”

妇人脸色铁青,指着那个大骊年轻皇帝的脸庞,“你今天跟一个贱种比吃苦,觉得自己比他强。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劳,也觉得自己更大?与国师比学问,与叔叔比武学,都觉得你其实不差?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,让你宋和如此托大?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的我吗?被中土陆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吗?还是那个打心底就瞧不起你这个弟子的国师?!”

宋和也跟着站起身,沉默不语。

没有丝毫愤懑和怨怼,虚心受教。

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男人。

妇人哀叹一声,颓然坐回椅子,望着那个迟迟不愿落座的儿子,她眼神幽怨,“和儿,是不是觉得娘亲很烦人?”

宋和这才坐下,轻声笑道:“如果不是担心朝野非议,我都想让娘亲垂帘听政,过过瘾,如此一来,娘亲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笔墨。”

妇人气笑道:“胡闹!”

宋和,宋睦,和和睦睦,家和万事兴。

市井门户,帝王之家,门槛高低,天壤之别,可道理其实是一样的道理。

只不过当年妇人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,舍一留一,将犹在襁褓中的一个儿子,为了宋氏国祚,不得不送去那座骊珠洞天,“病夭”之后,在宗人府谱牒上,便勾掉了那个名字本该是宋和的“宋睦”,而次子,不但得以留在京城,还得了宋和这个名字,以及长子的身份。

这才有了后来的泥瓶巷宋集薪,有了宋煜章的离京以及担任窑务督造官,功成之后,返京去礼部述职,再返回,最终被妇人身边的那位卢氏降将,亲手割走头颅,装入匣中送去先帝眼前,先帝在御书房独处一宿,翻阅一份档案到天明,再后来,就下了一道圣旨,让礼部着手敕封宋煜章为落魄山的新山神,而祠庙内的神像,只有头颅鎏金,最后龙泉郡山上山下,便又有了“金首山神”的称呼。

负责编纂玉牒、掌管大骊宋氏宗室名录的宗人府,在二十多年前,死了几位老人,在二十年后,就在去年和今年,又死了一拨,都是“老死”的。只不过当年是先帝的旨意,不得不死,之后这次,则是这帮活腻歪了的老骨头们,自己求死的,竟然豪赌押注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,想要翻案,争一个“长幼”身份。

宋和告辞离去。

妇人独自饮茶。

她心情复杂。

宋集薪也好,“宋睦”也罢,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,怎会没有感情。

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长子,凝视着粉嫩可爱的儿子,她满脸泪水,呢喃道:“谁让你是哥哥呢,谁让你生在大骊宋氏呢?谁让你摊上了我们这一对狠心的爹娘呢?”

当时先帝就在场,却没有半点恼火。

这么多年来,她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,也要偷看秘档,结果被先帝训斥后,她就彻底死心了,就当那个儿子已经死了。

到最后,心中愧疚越多,她就越怕面对宋集薪,怕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。

更怕将来哪天,连累了养在身边的“唯一儿子”,到最后沦为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
那个曾经当了很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宋煜章,本来是有机会,可以不用死的,退一步说,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,而且更加风光些,例如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,宋煜章会先在礼部过渡几年,然后转去清贵无权的清水衙门当差,品秩肯定不低,六部堂官在内的大九卿,不用想,先帝肯定不会给他,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囊中之物,例如太常寺卿,或是鸿胪寺和左右春坊庶子,相当于圈禁起来,享福个十几二十年,死后得个名次靠前的美谥,也算是大骊宋氏厚待功臣了。

要知道宋煜章从头到尾由他经手的加盖廊桥一事,那里可埋着大骊宋氏最大的丑闻,一旦泄露,被观湖书院抓住把柄,甚至会影响到大骊吞并宝瓶洲的格局。

所以说先帝对宋煜章,可谓已经足够仁慈宽厚。

可千不该万不该,在骊珠洞天小镇那边,都已经有了宋集薪是他这个督造官老爷私生子的传闻,闹得人尽皆知,宋煜章还不知收敛,不懂隐藏情绪,竟敢对宋集薪流露出类似父子的情感迹象,宋煜章最该死的,是宋集薪在内心深处,似乎对这位督造官,怨恨之余,的的确确,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,在秘档上,点点滴滴,记载得一清二楚,然后宋煜章在以礼部官员重返龙泉郡后,依旧死不悔改,不死还能如何?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,先帝还是不打算放过这个触犯逆鳞的骨鲠忠臣,任由她割走头颅带回京城,再将其敕封为落魄山山神,一尊金首山神,沦为整个新北岳地界的笑谈。

哪怕先帝已经走了。

妇人对这个雄才伟略却中年早逝的男人,还是心存畏惧。

她很爱他,对他充满了崇拜和仰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