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七百一十一章 谜语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50字数:9278

  

老秀才带着刘十六一起游览这座槐黄县城,刘十六不曾游历过骊珠洞天,所以谈不上物是人非之感。

大个子只有伤感。

这里便是小齐身处异乡、却视为心安处的地方。

真正读书人,容易四顾茫然,最难在书海无涯的求学路上,找到可以放下心的“吾乡”。

刘十六有些后悔自己的那趟“归山”远游,应该再等等的,哪怕依旧无法更改骊珠洞天的结局,总归能够让小齐知道,在他独自远游时,身后犹有一位同门师兄弟的目送。

不至于那么孑然一身,好似与整个天地为敌,岂会不孤孤单单的,甚至会让人可怜,让人笑话,让人不理解。

老秀才轻声道:“傻大个,不用太伤心,咱们读书人嘛,翻书求学时,用心会意,与历代前贤为邻为友,放下圣贤书后,当仁不让,舍我其谁。”

老秀才喃喃重复了一句“舍我其谁”。

刘十六点了点头,只不过还是有些心情低落。约束秉性本心,确实一直是他所擅长。

岁月悠悠,海屋添筹,若是按照真实年龄而言,别说是几位师兄弟,就连先生,挚友白也,都不如他“年长”。远远不如。

只是闻道有先后。

所以刘十六身边这位个子不高、身材消瘦的老秀才,才会被称呼为“老”秀才。

槐黄县如今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上县。

小镇百姓,曾经最挣钱的活计是那烧造瓷器,靠山吃山靠水吃水,如今本土人氏却几乎都离开了小镇和龙窑,卖了祖宅,纷纷搬去州城享福,昔年小镇最大的、也是唯一的官老爷,就是督造官,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却随处可见,如今桃花年年时令而开,没了老瓷山和神仙坟,却有了文武庙的香火,大山之巅,江河之畔,有了一座座香客络绎不绝的山水祠庙。

昔年的小镇,没有县衙,却有荫覆亩地的老槐树,树底下每逢黄昏,便有扎堆说着老黄历的老人,听腻了故事自顾自玩耍的稚童,酷暑时间,孩子们玩累了,便跑去铁锁井那边,眼巴巴等着家里长辈将篮子从井中提起,一刀刀切在天然冰镇的那些瓜果上,哪怕天热心热衣裳热,可是水凉瓜凉刀凉,好像连那眼睛都是凉的。

老秀才来到那铁锁井遗址处,没了铁索的水井依旧在,只是内里玄妙已无,如今衙门也就放开了禁制,只是来此汲水的县城门户,少了许多许多,因为如今小小县城,鱼龙混杂,多有修道之士,都是奔着沾龙气、灵气和仙气、还有那山水气数来的,所以当下小镇的市井气息不多,反而不如北边州城那么炊烟袅袅、鸡鸣犬吠了。

老秀才突然笑道:“你小师弟早年当过窑工学徒,手艺极好,只是后来少年就远游,因为自认没有真正出师,从不轻易出手,所以将来你要是见着了小师弟,可以让他帮你烧造些文人清供,书房四宝小九侯啥的,随便挑几件,与小师弟直说,不用太见外,你师弟从来不是小气人。”

刘十六嗯了一声。

此次与先生久别重逢,一路而来,先生句句不离小师弟,刘十六听在耳中记在心里,并无半点吃味,唯有开心,因为先生的心境,许久不曾如此轻松了。

老秀才当然话里有话,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傻大个的开窍,一脚踹在刘十六的小腿上。

先生对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,没脸亲自讨要物件,其余学生就不知道为先生稍稍分忧?傻大个到底是不如小师弟聪慧,差远了。

刘十六立即心领神会,说道:“学生也为先生讨要几件。”

老秀才故作为难,搓手道:“成何体统,成何体统。”

刘十六说道:“先生又没说什么,小师弟那么聪明,自然会心领神会。”

老秀才立即变脸,抚须而笑,“那当然,你那小师弟,最是能够触类旁通,在‘万’‘一’二字上最有天赋。先生都没怎么好好教,弟子就能够自学得极好极好。如今倒好,人人说我收徒本事,天下无双,其实先生怪难为情的。”

其实收取陈平安为关门弟子一事,穗山大神没说过老秀才如何,醇儒陈淳安,白泽,以及后来的白也,其实都没附和半句。

所以老秀才所谓的“人人”到底是何人,天晓得。

刘十六点头道:“只是听白也听先生说的一些传闻,我就确定小师弟是个那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,说她应该是与蛮荒天下合道了。”

老秀才说道:“萧愻是剑修,又合道天下,当然不容小觑,只是逼急了左右,不用合道天地,就跻身十四境……”

说到这里,老秀才忧心忡忡,摇头道:“最好还是别如此了,哪个十四境,能是自在人。何况你左师兄,还是最犯忌讳的剑修。天大的麻烦,你又不是不清楚,左右一犯倔,别说是你们几个师弟,就连我这先生说话都不太管用,当年我就不太愿意左右转去学剑。”

刘十六说道:“左师兄练剑极晚,却能够让‘剑仙胚子’成为一个山上笑谈,便是白也,也觉得左右的大道不小,剑法会高。”

老秀才感慨道:“盈亏之道,不可不察啊。”

这一路散步,街上行人多有注意那身材魁梧的刘十六,只是好在如今龙州习惯了山上神仙往来,也不觉得那大个子如何吓人。

因为关门弟子陈平安与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,大骊王朝作为报答,将类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一个“假象”,将那“真相”给搬去了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水塘边,井中别有洞天。大骊宋氏虽然识货,知晓水井的诸多秘用,却一直有心无力,无法将小洞天单独开辟出来,宝瓶洲到底是剑仙太少,不然水井内的小洞天,地盘不大,却是一处相当不俗的修道宝地,尤其适宜蛟龙之属、水泽精怪的修行,当然也有可能是崔东山故意藏私,早就将水井视为自家囊中物的缘故。

老秀才在井边坐了会儿,思量着如何打通洞天福地,让莲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衔接,思来想去,找人帮忙搭把手,还好说,毕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还是攒了些香火情的,只可惜钱太难借,所以只能感慨一句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,愁死个穷酸秀才啊”,刘十六便说我可以与白也借钱。老秀才却摇头说与朋友借钱总不还,多伤感情。然后老人就抬头瞅着傻大个,刘十六想了想,就说那就不算跟白也借钱。

相传白也第一次送君倩归山,曾醉书“壮观”二字,且将那壮字,故意多写了一点。

寓意吾友君倩,气概雄壮何止一点,观看人间山河千百年。

遥想当年,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,能写此书,能有此兴,确实半点不失意。

送友归山后,独自下山时,白也仗剑在人间,一剑劈开黄河洞天,读书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,让中土神洲再无大旱之忧。

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运,单凭此举,暴涨一成。

何等意气风发。

故而出身神水国旧神灵的魏檗,自然会对白也推崇备至。

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气不见外的,大概就只有这位曾经与白也一起访仙的“君倩兄”了。

老秀才这才笑逐颜开,站起身,使劲拍了拍傻大个的胳膊,夸奖一句,十六啊,有长进。

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师弟的师兄?反正自家文圣一脉是绝对没有的。

老秀才不是没法子自己弄些钱到手,合道浩然天下三洲,那些个隐匿再深的天材地宝,也逃不过他的法眼,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,还是要讲一讲取财有道的规矩,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,今日得之无理、明儿难免失之无常,不划算,当先生的,就不给年纪最小、羽翼渐丰的得意弟子添乱了。

带着刘十六去了那座俗称螃蟹坊的大学士坊,老秀才驻足说道:“这儿便是青童天君负责把守的飞升台了,结果给炼化成了这般模样。”

老秀才一手负后,一手指向天幕,“曾经有位天将负责接引地仙飞升,当然了,那会儿的所谓地仙,遍知人间是为‘真’,比较值钱,是相较于‘天仙’而言的,长生住世,陆地悠游,是谓陆地神仙。至于如今的元婴、金丹,一样被誉为地仙,其实是万万比不了的。那仙人境的‘求真’,其实大体上就是求这么个真,体悟天道,解脱无累,最终飞升。在那场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厮杀当中,这位天将身披‘大霜’宝甲,是唯一选择死战不退的,给某位老前辈……错了,是给半点不老的前辈,那谁谁一剑钉死在了大门上。”

世间最后一条真龙,历经千辛万苦,也要逃窜至此,不是没理由的,只要青童天君愿意重开飞升台,那它就有一线生机,天都没了,当然谈不上飞升,但是逃往某个破碎山河的秘境,不难,到时候便是名副其实的天高地远了。只不过青童天君身为天地间最大的刑徒之一,处境艰难,无异于泥菩萨过河,哪怕自保不难,但是

好似需要每天双手持香火举过头不定……”

老秀才哪怕是以心声言语,说到这里,依旧没有与弟子吐露心声。

老秀才原本是要说一句“同道中人,立教称祖,一正一副,大道相互裨益。”

无论是李希圣或是道老大也好,还是小齐,一旦双方真正开始论道,想必都会有此心胸。

只是没能走到那一步。

事已至此,大局已定,多说无益。

只是老秀才不愿对此过多言语,不意味着真不计较。

老秀才从不推崇无底线的以德报怨,那不是胸襟气度,而是愚昧无知。

刘十六转头,还得低头,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张侧脸。

先生仰着头看着那四个字,一样很感伤。

只是先生太寂寞,能与先生会心饮酒之人,能让先生畅所欲言之人,不多。

匾额榜书“当仁不让”。

老秀才久久没有收回视线。

舍我其谁。

我文圣一脉,骊珠洞天的齐静春,宝瓶洲的崔瀺,桐叶洲的左右,剑气长城的陈平安。

如今又有了一个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刘十六。

微风拂面,老秀才环顾四周,笑了起来,抬手挠着头,呢喃道:“春风知我意,送梦到当年。世间多有不妥之人,世道多有不平之事,却休想打杀我心中之美好。”

刘十六则轻声而念。

过去已过去,未来还未来。时时是过去,刻刻有未来。过去曾未来,未来会过去。

结果挨了先生一脚,笑骂一句少来少来,文圣一脉亏得有你小师弟,不然要被人笑话是个和尚窝。

刘十六咧嘴一笑,学先生挠挠头,所幸头发还多。

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,若非合道天地,有无九十斤?刘十六便伤心不已,又要落泪。

刘十六一抬头,怎么还不来?天幕处怎个没动静了。心有不快,出拳迎敌,可以忘忧。

老秀才气笑道:“傻大个,盼点好。打打杀杀,太不书生。”

之后老秀才带着刘十六去了趟旧学塾,旧归旧,无人归无人,却没有半点颓败。各处干干净净,物件整整齐齐。

听说暖树小丫头会按时下山,来小镇这边打扫此处学塾和泥瓶巷祖宅。

再去了那龙尾溪陈氏开办的新学塾,书声琅琅。

老秀才尤其喜欢看那蒙童稚子的摇头晃脑,有些孩子会烂熟于心,有些孩子会背诵得磕磕绊绊,可其实都是很好的。

老秀才在游览学塾之余,也在看那些教书先生的传道解惑之法,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sè语气。

其实真佛只说平常话。

身在官场,打官腔在所难免,只是不能只说官话,切记一切官话,都从人话中来。

人在山上当神仙,也不能只有那云风满袖的一身仙气,人味儿也得有些。

读多了圣贤书,人与人不同,道理各异,终究得盼着点世道变好,不然一味牢骚断肠说怪话,拉着旁人一起失望和绝望,就不太善了。

老秀才离开学塾后,走在那杏花巷中,与刘十六没来由说道:“当年小齐陪着左右一起游历山河,你则与崔瀺一起拜访白帝城。”

刘十六点头道:“崔师兄与白帝城城主下完彩云局之后,为那郑居中写了一幅草书《前后贴》,‘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正居其中’。”

老秀才笑道:“还有这么一回事?”

刘十六说道:“到底是输了棋,崔师兄没好意思多说什么。”

正谐音郑。

瞧瞧,文圣一脉弟子,哪个不以诚待人。

之后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酒鬼,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,与那郡守袁正定,都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子弟。

曹督造正喝过了酒,腰悬一只装满的酒壶,人与酒壶,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点卯。

有些时候在那酒肆,曹督造实在喝醉了走不动路,就会让相熟少年伙计,或是路边喊个多半都很熟的孩子,给一把铜钱当做跑路费,帮他将那酒壶带去督造衙门,往桌上一放,就算是帮他点卯了。

老秀才笑眯眯望向那个年轻人。

曹耕心也察觉到那个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,在打量自己,曹督造却没有打招呼,也不愿视而不见,便打了个酒嗝,然后侧过身,横着走在街上,笑着与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。

老秀才点头致意。

天底下当官的读书人,可不能人人都这般风流倜傥,潇洒不羁,但是与此同时,又绝对是需要有那么几个人的。

至于那个郡守大人袁正定,则是多多益善。

在老秀才眼中,双方并无高下,都是极出挑的年轻人。

逛过了诸多小镇街巷,走过了那条略显寂寥的泥瓶巷,再走了回骑龙巷,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道友在台阶上,恭候已久,对着老秀才行礼,她也不言语。

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,长命道友便带着他们去了压岁铺子里边,老秀才蹭了几块糕点,刘十六也尝了尝,当然没敢放开肚子吃。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吓了一大跳,刚想要与“从挂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爷”行个大礼,老秀才却笑着摆手,说不用不用。刘十六与那长命道友,说了正事,她当然没有意见,若是再有一两场金sè雨水落在北岳地界,莲藕福地虚位以待的山水神灵座椅,可以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,而且作为晋升中等福地没多久的莲藕福地,此后无论是神灵、城隍数量,还是它们的金身品秩,都能够不输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。

天上掉钱,本来就是稀罕事,掉了钱都掉入一人口袋,更是难得。

落魄山有这位长命道友坐镇山头,财源滚滚来,挡都挡不住。

所以老秀才与长命道友进门前,出门后,先后两次都与她笑呵呵道了一声谢。

长命第一次只说职责所在,第二次她便习惯性笑眯眯,笑纳了。

离开了骑龙巷,老秀才说道:“你小师弟不在,就去见一见你小师弟的至交好友。最护着陈平安的人,他肯定能算一个。”

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,刘十六见到了那个坐竹椅上晒太阳打盹的刘羡阳。

刘十六自报名号之后,刘羡阳一边让文圣老先生赶紧坐,一边弯腰以手肘帮着老秀才揉肩,问力道轻了还是重了,再一边与刘十六说那我与前辈是本家,本家啊。

老秀才忍俊不禁,也不明言双方是哪门子的本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