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七百七十一章 江湖别过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1:56字数:9243

  

那少女见外乡青衫客似有所动,就要跟随少年去往别城,立即对那少年恼羞道:“你还讲不讲先来后到了?”

不曾想少年是个躁脾气的,直接骂道:“秦子都,你这黠婢!怎么跟我说话的,还不赶紧自己掴三大嘴巴子?”

被直呼姓名的少女一个愕然,又被当众骂作黠婢,兴许是忌惮对方的身份,她没有还口,只是眼帘低垂,泫然欲泣,掏出一块绣帕擦拭眼角。

那少年得意洋洋,继续劝说陈平安跟随自己离开条目城,“陈先生,脂粉堆里太腻人,不够雅致,我家城主知晓你向来不喜这类莺莺燕燕,狂蜂浪蝶,香风阵阵如问剑,成何体统。所以陈先生还是跟随我速速离去,我家城主已经摆好了宴席,为陈先生接风洗尘,还额外备有一份重礼,作为补齐印蜕的酬答。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你不该如此说碧玉姑娘的。”

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这少年的邀请,因为陈平安还是想要在这条目城多逛逛,以及需要与虬髯客道一声谢,再就是兵器铺子那个汉子,先前走到门口,好像一直留心自己背后那把“夜游”,又因为那铜陵姜、汤山藕这几样地方美食的缘故,其实陈平安对那铺子掌柜的身份,已经有了几分猜测,极有可能是白也早年入山访仙时,遇到的那位五松先生了。所以陈平安打算去跟这位杜秀才讨要一幅水牛图,成与不成,聊过再说。万事开头难,可只要一条脉络起了个线头,就会轻松很多。

少年听到陈平安称呼秦子都为“碧玉”,一语道破了她的小名,那少年明显有些讶异,随即开怀笑道:“不曾想陈先生早已知晓这贱婢的根脚,如此说来,想必《红晖阁逸考》,《胭脂纪事》与那《香艳丛书》,陈先生肯定都看过了,年轻剑仙多是性情中人,不愧同道中人,难怪我家城主对陈先生刮目相看,独独青眼有加。李十郎分明是错看陈先生了,误将先生当作那些行事刻板的迂腐之辈。”

陈平安立即笑着解释道:“不敢当,我只是偶然听闻旁人提起,三本书其实都没看过。”

在那少年提及最后一本书的时候,陈平安瞬间掐剑诀,同时以剑气罡风,消弭打散那少年的嗓音,免得给裴钱和小米粒听了去。老厨子胡乱买书,真真害人不浅。

既然那封君与算命摊子都已不见,邵宝卷也已离去,裴钱就让小米粒先留在箩筐内,收起长棍,提起行山杖,重新背起箩筐,安安静静站在陈平安身边,裴钱视线多在那名叫秦子都的少女身上流转,这个姑娘出门之前,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,身穿紫衣裙,发髻簪紫花,腰带上系小紫香囊,绣“胭脂神府”四字。少女妆容尤其精致,裁金小靥,檀麝微黄,面容光莹,尤其罕见的,还是这少女竟然在两边鬓角处,各涂抹一道白妆,使得原本脸庞略显圆润的少女,脸容立即修长几分。

裴钱看得瞠目结舌,少女若是每趟出门,都以类似妆容示人,先前得在自家屋内耗费多少光阴?不嫌麻烦吗?
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阻拦,或是提醒这少年小心,反而瞬间挪步,稍稍远离那口无遮拦的少年几步,免得被殃及池鱼。

果不其然,那少女猛然抬头,快步近身,一手拽住那少年耳朵,使劲一扯,拽得那少年哎呦喂歪头,少女另外一手对着那少年的脸庞就是一顿狠挠,嘴上骂着让你贱婢让你黠婢。少年也是个不愿吃亏的,更不晓得什么怜香惜玉,反手就一把扯住那少女的发髻,两个面容瞧着像是同龄人的一双金童玉女,很快就抱作一团,纠缠拧打在一起,相互间连那肘击、膝撞都用上了,很是鸡飞狗跳。

这一幕看得小米粒大开眼界,这些本地人都好凶,脾气不太好,一言不合就抓面挠脸的。

裴钱看了眼师父,陈平安轻轻摇头,示意她不用劝架。那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少女,就像从天上打到地上,一起摔落在地上,最后少年一脚踹在那少女面门上,少女还以颜色,双脚一前一后,踹在少年胸口与那裆部,最终双方一起向后倒滑出去,所幸双方都像是不谙拳脚功夫的,没闹出太大动静,少女蹒跚起身,拍打身上尘土,少年一手捂脸,一手按胸,呲牙咧嘴摇晃起身后,不得不弯着腰。

裴钱见那少女,竟是剔眉再画眉,这会儿给那少年一脚踹掉了一条眉毛,早先面如桃花色的精致妆容,也都变得一塌糊涂,一张花脸,她头话就说话,陈先生拽我作甚?”

陈平安实诚笑道:“沾沾文气。”

那少年低头瞥了眼袖子,自己被那剑仙握住胳膊处,五彩焕然,如江河入海,渐渐凝聚而起,他哭丧着脸,“家底本就所剩不多了,还给陈先生搜刮了一分去,我这惨淡光景,岂不是王小二过年,一年不如一年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等我以后离开了渡船,自会遥遥酬谢平章事大人。”

那少年眼睛一亮,就不再刻意拘押自己袖上的神异景象,“当真?!”

只是不等少年与陈平安有更多合计,少年就一个踉跄后退,身形消散,去往别城,只能急匆匆与陈平安说了一句话,好像谶语,“鸡鸣天上,犬吠云中”。

鸡犬城?取名字是不是太不讲究了?若是“得道城”,不更好听些?估计是名字太大,不合适?

陈平安抖了抖袖子,右手指尖凝聚出一粒五彩光亮,文气浓郁,如指尖生花,最终被陈平安收入袖中。

秦子都对此并不上心,条目城内,过客们各凭本事挣取机缘,没什么好奇怪的。只是她对那额头光洁、梳丸子头的裴钱,眼神复杂,最终一个没忍住,劝说道:“小姑娘,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,你若是能够好好拾掇一番,也是个姿容不差的女子,怎的如此敷衍马虎,看这剑仙,既然都清楚我的小名了,也是个晓得闺阁事的行家里手,他也不教教你?你也不怨他?”

裴钱出门游历,从来穿着利落,无半点妆容,发髻更是简单,这会儿她面无表情说道:“用不着,利落些,不碍事。”

那秦子都痛心疾首道:“不碍事?怎就不碍事了?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女子让自己增添姿色,岂不是天经地义的正理?”

裴钱看着眼前那个当下一脸妆容惨兮兮的少女,忍住笑,摇摇头不再言语。

陈平安笑道:“古人云天地清淑之气,萃在女子闺房。世间女子得闲了,确实皆宜淡妆。碧玉姑娘方才说女为悦己者容,既然天地是第一大才子,那么女子无论浓妆淡抹,只需得体,便与之最相宜。”

一半话语,是陈平安的真心话,只要裴钱自己想要与那胭脂水粉打交道,别是那浓艳路数,淡妆当然无妨。到了裴钱这个岁数,毕竟再不是当年那个黑炭小姑娘,确实也该好好打扮自己一番。当然要说裴钱自己不乐意,喜欢素面朝天,也无所谓。至于剩余一半话语,当然是陈平安与这位书上所谓胭脂神府秦娘娘的客气话。

秦子都惊讶不已,竟是再无先前初见时的倨傲清冷姿态,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,而且第一次换了个称呼,笑语盈盈道:“陈先生此语,可谓得体又契心,让人听之忘俗。那么奴婢就预祝陈先生在接下来三天内,顺遂有所得。”

陈平安与她抱拳道了一声谢。

秦子都问道:“陈先生可曾随身携带胭脂水粉?”
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曾。”

显然又错过了一桩机缘。

她笑着点头,亦是小有遗憾,然后身形模糊起来,最终化作七彩颜色,一时间整条街道都芬芳扑鼻,七彩好似仙人的举形高升,然后转瞬去往各个方向,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给陈平安。

陈平安笑道:“四天后换了地方,咱们说不定能吃上臭豆腐。”

裴钱会心一笑,有些期待。脂粉妆容什么的,太累赘,裴钱只觉得会妨碍出拳,所以她是真不感兴趣。不过骑龙巷的石柔姐姐,十分喜欢这些,不知道三天内有无机会,能够在这条目城带几样回去。

小米粒站在箩筐里边,听说那臭豆腐,立即馋了,赶紧抹了把嘴。啥也没听懂,啥也没记住,就这臭豆腐,让黑衣小姑娘嘴馋,惦念不已。

陈平安稍稍挪步,来到那棉布摊子旁边,蹲下身,眼神不断偏移,拣选心仪物件,最终选中了一把巴掌大小的袖珍小弓,与那坐拥十万甲兵的虬髯客问道:“这把弓,怎么卖?”

摊子先前那只鎏金小水缸,已经被邵宝卷回答青牛道士的问题,得了去。

棉布上边,这会儿还剩下一小捆枯死梅枝,一只水仙小瓷盆。

一幅收起的卷轴,外边贴有一条小笺签,文字娟秀,“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”。

一件铁铸三猴捞月花器。一块乌木镇纸,“不肯随风,玄寂无声。大人自正,镇之以静。”落款二字,“叔夜”。

最后就是摆放在角落的那张小弓,造型古朴,玲珑袖珍,仿佛稚童嬉戏之物,铭文细微,不易察觉,“云梦长松”。

虬髯客见这人挑来挑去,结果独独挑了这张小弓,神色无奈,摇头道:“卖也卖,只是客人你不易买,得先凑齐几本书,最少三本,给我看过了,公子再用其中一本书来换。至于其它,我就不多说了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,心中有了主意,又转头望向那画轴,问道:“这幅画怎么卖?还是以物易物?”

虬髯客点头笑道:“公子聪慧,我这摊子买卖,确实需要以物易物,只是所需之物,不在条目城内,路途迢迢不说,而且禁卫森严。公子犹不死心,就去寻一处,在那骊山北麓,崖刻有天宝遗迹,公子若是能去得那处清凉世界当中,在绿玉池边,再取回一美人神像,就可以换走画卷,到时候自有一桩福缘,主动来见公子了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如此说来,这幅画卷,与那天宝遗迹的清凉世界,都是虚幻之物,下一桩福缘才是真?”

今天条目城内所见所闻,邵宝卷、沈校勘之外,虽然都是活神仙,但依旧会分出个三六九等,只看各自“自知之明”的程度高低。像眼前这位大髯汉子,先前的青牛道士,还有附近兵器铺子里边,那位会惦念家乡铜陵姜、滁州酸梅汤的杜秀才,显然就更加“活灵活现”,行事也就随之更加“率性而为”。

虬髯汉子咧嘴一笑,答非所问:“若是公子心狠些,访仙探幽的本事又足够,能将那些妃子宫娥诸多白玉神像,全部搬出清凉世界,那么就真是艳福不小了。”

裴钱突然聚音成线说道:“师父,我好像在书上见过此事,如果记载是真,那个骊山北麓好找,天宝崖刻却难寻,不过我们只需要随便找到一个当地的樵夫牧童,好像就可以帮咱们带路,当有人手书‘避暑’二字,就可以洞天石门自开。据说里边一座浴池,以绿玉刻画为池水,波光粼粼,犹如活水。只是洞内玉人景象,过于……香艳旖旎了些,到时候师父独自入内,我带着小米粒在外边候着就是了。”

陈平安气笑道:“连这个都晓得?你从哪本杂书上边看来的秘闻轶事?”

裴钱眨了眨眼睛,“是在溪姐姐说的,当年在金甲洲,每次战事落幕后,她最喜欢与我说这些神怪志异故事,我只是随便听听的。当时问在溪姐姐池多大,那么多的绿玉,能卖多少神仙钱,在溪姐姐还骂我是财迷呢。”

汉子见那陈平安又盯住了那乌木镇纸,主动说道:“公子拿一部完整的琴谱来换。”

陈平安心中了然,是那部《广陵止息》无疑了,抱拳道,“感谢前辈先前与封君的一番闲聊,晚辈这就去城内找书去。”

虬髯汉子只是点头致意,笑道:“公子收了个好徒弟。”

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摊子,先去了那座兵器铺子,店主坐在柜台后边,正在生嚼嫩藕就白姜,见着了去而复还的陈平安,汉子既不奇怪,也不问话。

陈平安作揖道:“拜见五松先生。”

那汉子问道:“你有无功名在身?”

陈平安起身恭敬答道:“晚辈并无科举功名,但有学生,是榜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