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八百三十七章 另外一个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2:03字数:6714

  

春山书院,与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一样,都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。

群山逶迤,风烟俱净,江水滔滔,百草丰茂。

一个老先生在书院内独自散步,一身儒衫,身材瘦小,双手负后,走到了一处夫子授业的课堂外,停步不前,也没有太过靠近窗户。

此地前身,正是大骊山崖书院旧址,只因为“山崖”二字,等于给了大隋高氏,所以就改名,成了春山书院。

依旧是大骊朝廷的官办书院,其实关于此事,当年大骊庙堂不是没有争议,一些出身山崖书院的官员,六部诸衙皆有,意见一致,弃而不用,好好维护起来就是了,哪怕是喜欢最精打细算、每天都能挨唾沫星子的户部官员,都附议此事。其实那会儿,大骊文武都觉得山崖书院重返大骊,只是早晚的事情。

最后还是国师崔瀺的一句话,就改名了,朝堂再无任何异议。

一位暂时无需授课、负责巡视书院的教书先生,年纪不大,见着了那位老先生,笑问道:“先生这是来书院访客,还是单纯的游历?”

书院再宽松,也还是有些规矩在的。

老秀才抚须笑道:“人生逆旅,皆是行人,过客无需问姓名,读书声里是吾乡。”

年轻夫子哑然失笑,这是与自己拽上文了?

老秀才咦了一声,奇了怪哉。

照理说,如今宝瓶洲各国的大小文庙,从京城到地方,都该重新悬挂自个儿的画像了,眼前年轻人,身为书院儒生,没理由认不得自己啊。

对了,多半是文庙那幅挂像,未能描绘出自己一半的相貌神韵。

回头就与那个道:“我觉得那位文圣,学问是极高,只是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,有些不妥。”

老先生继续问道:“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?可有想过补救之法?”

年轻儒生神色腼腆,“没事的时候偷偷瞎想了些,当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颇了,只是咱们书院主讲文圣著作的两位夫子,喏,现在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,经常自顾自走在书院里,将那文圣著作反复背诵,一个情不自禁,都会流泪呢,最是推崇文圣老爷了,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说八道的文章拿出来。”

那个背诵完法行篇的教书先生,瞧见了那个“心不在焉”的学生,正对着窗外嘀嘀咕咕,夫子蓦然一拍戒尺,轻喝一声,“周嘉谷!”

年轻儒生瞠目结舌,不但自己给夫子抓了个正着,关键是窗外那位老先生,不仗义啊,竟然突然就没影了。

周嘉谷战战兢兢站起身。

然后周嘉谷发现窗外,书院山长为首,来了浩浩荡荡一拨书院老夫子。

再然后,有个方才一缩头屈膝就蹲在窗外墙根躲着的老先生,悻悻然起身。

那个老先生脸皮真是不薄,与周嘉谷笑哈哈解释道:“这不站久了,有点累人。”

周嘉谷发现那个讲课夫子满脸涨红,误以为夫子是觉得被人打搅了授业,年轻人立即硬着头皮解释道:“范先生,这位是我的远房大伯,今天是来书院探望我来了,大伯不太晓得书院规矩,得怪我。”

老秀才抚须点头而笑。

很善啊。

上了年纪的读书人,就少说几句故作惊人语的怪话,千万别怕年轻人记不住自己。

更别动不动就给年轻人戴帽子,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,可拉倒吧。其实不过是自己从一个小王八蛋,变成了老王八蛋而已。

再失望的老人,却要永远对年轻人充满希望。

未来的世道,会变好的,越来越好。

然后周嘉谷就发现那位范夫子激动万分,跌跌撞撞跑出课堂。

最终站在檐下廊道,范夫子神色肃穆,正衣襟,与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礼。

此外春山书院山主在内的所有老夫子,如出一辙,都作揖不起。

好像只要文圣不开口,就要一直作揖。

老秀才摆摆手,微笑道:“都别这么杵着了,不吃冷猪头好多年,挺不习惯的。”

所有书院夫子都缓缓起身。

春山书院山长吴麟篆快步上前,轻声问道:“文圣先生,去别处饮茶?”

老秀才摇摇头,走到那个范夫子身边,笑道:“范先生,不如咱俩打个商量,后半节课,就由我来为学生们讲一讲法行篇?”

范夫子再次作揖,嘴唇颤抖不能言。

老秀才走入课堂,屋内数十位书院学子,都已起身作揖。

尤其是那个刚才跟文圣老爷扯了半天的周嘉谷,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。

老秀才抬了抬手,“无需客套,学问要紧,都坐。”

范先生在内所有书院夫子,就只是站在外边的窗边聆听圣贤教诲,无一人去与屋内学生争座位。

老秀才笑道:“在讲解法行篇之前,我先为周嘉谷解释一事,为何会多言礼法而少及仁义。在这之前,我想要想听听周嘉谷的见解,如何补救。”

老秀才望向那个年轻儒生,打趣道:“周嘉谷,别怕说错话,即便说错了,我不在乎,谁敢在乎?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

周嘉谷颤声道:“文圣老爷……我有点

紧张,说……不出话来。”

老秀才笑问道:“那我先来讲课?等你什么时候不紧张了,再与我招呼一声?”

周嘉谷抹了把额头的汗水,使劲点头。

窗外范夫子心中笑骂一句,臭小子,胆子不小,都敢与文圣先生切磋学问了?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。

回头还得与周嘉谷问一问详细过程。

这一天,近千位春山书院的夫子、学生,人头攒动,密密麻麻拥簇在课堂之外。

儒家文圣,恢复文庙神位之后,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传道授业解惑,就在这宝瓶洲的大骊春山书院。

————

陈平安大摇大摆离开后,小巷之内三人,阵师韩昼锦,京师道录葛岭,阴阳家隋霖,各自对视一眼,都有些泄气,都这样处心积虑了,还是没办法将对方拘押起来,为了这场原本以为会无比凶险的厮杀,十一人在客栈推演了数十种可能性,而他们三个,正是负责布阵设伏请君入瓮的。

布阵一事,差之毫厘谬以千里,尤其是涉及到小天地的运转,比如挑选小巷外更为宽敞的大街,也是陈平安的必经之路,但是阵法与天地接壤更多,不但维持大阵运转更加困难,同时破绽就多,而剑修出剑,恰好最擅长一剑破万法。

女鬼改艳与陆翚双方并肩而立在一堵墙头上,她抱怨不已,“不过瘾不过瘾,都还没开打就结束了。”

老娘偏不信邪了,真就摸不着陈公子的一片衣角?

巷内韩昼锦笑意苦涩,与葛岭一起走出小巷,道:“对付个隐官,真的好难啊。”

既然没打起来,葛岭闲来无事,随手敲击小巷墙壁,“确实头疼。”

大骊谍报这边,对那身份隐蔽的斐然记载不多,只知道是托月山百剑仙之首,但是作为文海周密首徒的剑仙绶臣,内容极其详细,最早的记录,是绶臣跟张禄的那场问剑,之后关于绶臣的事迹录档,篇幅极多。而在那份甲字档秘录,末尾处曾有两个国师亲笔的批注,话不腰疼,你小子就看得多了?”

“实不相瞒,我看得还真不少。”

“你一个走江湖混门派的,当自己是山上神仙啊,吹牛不打草稿?”

“需要打草稿的吹牛,都不算化境。”

陈平安意态闲适,陪着老人随口胡诌,斜靠柜台,随意翻书,一脚脚尖轻轻点地,记住了那些大家名作的图画绘本、拓本,以及类似大璞不斫这类说法。

与人和睦,非亲亦亲。

户部官员,火神庙老妪,老修士刘袈,少年赵端明,客栈掌柜。

大骊太后,停步,双方言语,可以平视。

点点滴滴细微处,不在于对方是谁,而在于自己是谁。然后才是既在意自己谁,又要在乎对方是谁。

还了书,到了屋子那边,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在看书,不过换了本。

陈平安轻轻关上门,宁姚没搭理他,虽然上一本书,从头到尾,都没有揭示那位灯下看春秋、绿袍美髯客的真实身份,篇幅不多,但是宁姚觉得这位,是书中最传神的,是强者。

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,轻轻抿了口。

宁姚头也不抬,说道:“巷口那边末尾言语,不像你平时的作风。”

陈平安背靠椅子,双手抱住后脑勺,笑道:“是孙道长教我的,修行路上,趁着那些遇到的年轻天才们年纪还小,境界不够,就要赶紧多揍几回,打出心理阴影来,以后自己再走江湖,就有威望了。”

天下山上。人各风流。

白帝城郑居中,岁除宫吴霜降是一类人。

符箓于玄,龙虎山大天师,又是一类人。

大玄都观孙道长,趴地峰火龙真人,则又是一类人。

宁姚突然有些笑意,“你哪来那么多的怪话,用不完吗?”

陈平安忍住笑,“路上听来的,书上看来的啊。家底嘛,都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。”

宁姚问道:“就没点无师自通?”

陈平安揉了揉下巴,一本正经道:“祖师爷赏饭吃?”

宁姚随口说道:“这拨修士对上你,其实挺憋屈的,空有那么多后手,都派不上用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