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两人并肩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2:04字数:9571

  

原本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的时节,恰好相反,此昼彼夜,此夏彼冬,只是如今两座天下衔接颇多,天象就都有了积几分偏差。

陈平安掏出一壶自家酒铺的酒酿,敏锐感知到天地气象的细微流转,好像要下雪了,转头远远看了眼右手边的城头,合道之地,空无一人。

如果在这边多待几天,就是一人与半城,落雪时节又逢君。

喝着酒,没来由想起崔东山的一句玩笑话,在某些人眼中,人间是一座空城。

陈平安再次举目远眺,哪怕注定徒劳无功,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。

不知道阿良出剑如何了,也不知师兄左右是否已经赶到战场。

在那蛮荒天下一处腹地。

其实万里山河都已沦为战场。

一场光是十四境大修士就有两位的凶险围杀,却是那个被围杀之人,处处占尽先手。

一条剑意所化的火龙,高悬天空,一圈圈飞旋,如蛇盘踞,火光映照得方圆千里,如坠火炉。

在这蛮荒天下,是当之无愧的大野龙蛇之气象。

大地之上,则是一道光彩流溢的金色镜面,涟漪阵阵,数以百万计的文字漂浮其中,每一个文字,都像是一处渡口。

一人剑道显化,元气-淋漓,天悬火地铺水。

新妆恨极了这个出手狠辣的阿良,她直接祭出了一件托月山重宝,是岁月悠久的一幅法帖剑经,名为“青蛇在匣”,可惜属于用完即废的一件仙兵。

她一手掐诀,一手持画轴,将画卷抖落铺散开来,霎时间,便有三千位青衣剑修御剑,齐齐跃出画卷,浩浩荡荡,剑阵如洪水,杀向阿良。

在这方气势恢宏的天地间,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,双手持剑,身形快若奔雷,一次次踩在文字渡口上,随便一次身形跳跃,就等同于飞升境练气士看家本领的缩地山河,辗转腾挪之间,双剑在空中拖曳出无数条两种色彩的剑光流萤,所斩之人,正是那些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的剑修傀儡。

剑阵之中,所有剑修傀儡的脖颈处,拦腰处,都被好似一个劲乱窜的持剑阿良,一青一紫两道剑光丝线划抹而过,或头颅滚滚,或拦腰斩断。

只见那阿良低头飞奔途中,兴之所至,偶尔一个拧转身形,就是一剑横扫,将四周数十位剑修悉数以璀璨剑光搅烂。

出剑随意,明明毫无章法可言,偏偏有那行云流水的道意。

最终的战场结果,简直就是一种压倒性的碾杀。

三千位相当于中五境剑修的符箓傀儡。

不够一人斩杀。

剑气长城的年轻小姑娘,大多不理解为什么长辈女子们,为何会喜欢那么一个邋遢汉子,个子不高,油腔滑调,人品奇差,真是与英俊半点不沾边,既然如此,那么还喜欢那个阿良做什么呢?

大多早已嫁为人妇的女子,往往都笑而不言,只有耐心稍好一点的女子,才会不约而同,说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语,你们到了战场,就知道答案了。

与此同时,柔荑已经摘下了头道:“意料之中。除非……”

老者没有说出下文。斐然却心知肚明,是说那除非左右临时破境,以名副其实的粹然剑修身份,跻身十四境!

流白问道:“阿良的那把飞剑,本命神通到底是什么?”

老者摇摇头,“不知。”

斐然笑道:“那就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了,所幸还在大致预期之内。”

老者瞥了眼那个流白,“小姑娘,你真正应该询问的,是阿良的本命字,到底是什么。”

流白愕然。

老者说道:“小姑娘,你可以去与天干九人汇合了,缺了你,即便留得住那个飞升境,也杀不掉。”

流白转头望向斐然,后者笑着点头。

不过斐然还是多提醒了一句:“记得注意北归路线,别一个不小心给左右顺手杀了。”

流白点点头,独自御风离开这处完全无法插手的山巅战场。

斐然感慨道:“左右南下速度更快了,换成我,只是赶路至此,就要失去战力。”

老者笑道:“那我们就先避其锋芒,战场先交给绶臣和新妆。”

萧愻猛然转头望向北边,略作思量,一闪而逝。

北边战场边缘,那位搬山老祖一个急急转身。

一道剑光瞬间洞穿朱厌真身的肩头。

大概是根本懒得与朱厌纠缠,那道剑光没有任何凝滞,直奔阿良而去。

一袭儒衫,身形骤然悬停在阿良身边。

双方肩并肩,一人面向北边,一人面朝南方。

再无敌手。

左右淡然道:“如何?”

阿良双手持剑,手腕拧转,抖出剑花,点头道:“痛快。”

左右瞥了眼远处那座阴阳鱼阵图,微微皱眉。

阿良微笑道:“怎么样,帮倒忙了吧,托月山这座大阵,明摆着就是奔着你我联手而来的,一个吃剑意,一个吃剑气,然后两两抵消在阵中,说不得还要帮着蛮荒天下喂养出个新的十四境剑修。”

新妆竟然嫣然一笑,与那左右施了个万福。

她和绶臣共同主持的脚下大阵已经真正开启,左右这一路南下剑气,与阿良在这万里山河的剑意,都被疯狂席卷,鲸吞其中。

左右面无表情说道:“好解决。”

那新妆立即身体紧绷。

阿良气笑道:“他娘的最烦你这点,老子认认真真说事情,谁都当我吹牛皮,你倒好,说什么都有人信。”

比如早年还被那个泥腿子眼神无比真诚,询问自己打不打得过朱河。

让我怎么回答?说打得过,老子就有面子了?

嘴上说归说,事情一样做。

至于怎么做,很简单,并肩而立的阿良和左右。

天下剑道最高者,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剑意。

人间剑术最高者,就彻底放开自己的剑气。

于是那座阴阳图就被撑破了,当场崩碎。

阿良没觉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,只是抬头望向天幕,那把属于自己的飞剑。

远游天外多年的那把飞剑,名为饮者。

自古圣贤皆死尽,如何能够不寂寞。

空留今人,饮尽美酒。

他第二次返回剑气长城,最欣慰的地方,除了陈平安这小子当上了隐官,与宁丫头八字有一撇了,再就是陈平安比自己更像读书人,在剑气长城,有口皆碑,酒鬼光棍,孩子娘们,是真把陈平安当读书人的。而且那小子并没有因为当年那场老龙城的生死劫难,就一棍子悉数打死亚圣一脉的文庙陪祀圣贤。

浩然剑修,都早点回乡。

剑气长城的剑修,心中有无此想,已是天壤之别,嘴上有无此说,更是云泥之别。

浩然天下的练气士,永远不会知道,酒铺无事牌的这一句话,分量到底有多重。

阿良深呼吸一口气。

那就好好厮杀一场,痛痛快快,不留半点遗憾!

飞剑,饮者。

本命神通,就三个字:皆死尽。

剑修与剑,剑修与敌。

左右环顾四周,一手拇指抵住剑柄,缓缓推剑出鞘,“说吧,先杀谁。”

————

那拨先前在陈平安手上吃了苦头的谱牒仙师,离开剑气长城遗址之前,竟然选择先走一趟城头,而且好像就是来找隐官大人。

曹峻啧啧称奇道:“陈平安,打了人还能让挨揍的人,主动跑过来主动道歉才敢回乡,你这隐官当得很威风啊。我要是能够早点来这边,非要捞个官身。”

对于曹峻的怪话,陈平安不以为意。

游仙阁次席客卿的贾玄,泗水红杏山的女子掌律祖师祝媛,都已经清醒过来,各自带着师门晚辈来找陈平安,而且看他们架势,不像是兴师问罪来了,确实更像是赔礼认错。

魏晋拆台道:“你不行,进不了避暑行宫。”

避暑行宫剑修一脉,几个外乡人,都是脑子很好的年轻剑修。

林君璧已经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,邓凉游历五彩天下,担任了飞升城首席供奉,此外鹿角宫的宋高元,流霞洲的曹衮,金甲洲的玄参,都是极聪慧的年轻剑修。

果然如曹峻所料,贾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礼致歉,人人低眉顺眼,尤其是那对脸庞伤势不轻的年轻男女,来之前得了师长教诲,此刻低着头,哪有半点气焰可言。

陈平安转过头看着他们,没有言语,只是多瞥了眼一个少年,然后重新转头,抿了一口酒水,面朝南方的广袤山河,就像有一股苍茫之气,好像直直撞入心胸,教人喝酒都无法下咽。

那少年蓦然一步踏出,“我有话说要与隐官大人说。”

贾玄神色微变,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,轻轻往回一拽,厉色道:“金狻,休得无礼!”

祝媛亦是心声提醒道:“金狻,不可在此造次,小心让游仙阁惹祸上身。”

一旦因为个无知小儿的胡言乱语,连累师门被隐官迁怒,小小泗水红杏山,哪里经得起几剑?

不曾想背对众人的那一袭青衫开口道:“说说看,争取用一句话说清楚你想说的道理。”

名叫金狻的游仙阁少年修士,挣脱开贾玄的手,先作揖行礼,再抬头直腰,毫无惧色,朗声道:“圣人云不教而诛,则刑繁而邪不胜,隐官以为然?”

陈平安会心一笑,点头道:“很好,你可以多说几句。”

少年此语,其实出自先生的《国富篇》,这个少年用文圣的圣贤道理,来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道理,再合适不过。

这与陈平安之前在文庙鸳鸯渚畔,传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神锦囊妙计,教她去与那位苏子门生讲理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,继续说道:“故而不教而诛,非儒生所为!”

陈平安笑着点头道:“有理。只是你如何证明这个道理,当真适用今天事?”

金狻沉声道:“事先我们谁都不知道你是剑气长城的隐官。你的两次劝说阻拦,平心而论,换成别人,都不会当回事。这要是还不算不教而诛,如何才算?”

耐心听那少年讲完一段,陈平安说道:“得加个字,‘太’,‘都不会太当回事’,更严谨些。不然话聊到这里,好好的讲理,就容易开始变成吵架了。”

少年愣了愣,约莫是想象过无数场景,比如被那个家伙痛打一顿,甚至是一巴掌打得飞出城头,却如何都没有预料到剑气长城的隐官,没有计较自己的冒犯,反而只是计较自己的言语,缺漏了一个字。

金狻疑惑问道:“隐官是认可我说的这个道理了?”

陈平安转过身,继续盘腿而坐,摇头道:“并不认可,只是可以让你先讲完你想说的道理,我愿意听听看。”

贾玄以心声警告少年:“金狻,适可而止!你接下来再敢多言半句,我回了游仙阁,定要与阁主和掌律禀报此事,你小心自己的嫡传身份不保!”

金狻却对一位次席客卿的威胁置若罔闻,只是直愣愣盯着那个青衫背影。

“随便举几个例子,山下王朝皇陵禁地的一块地砖,山上仙家洞府的一棵枯树枝丫,山下百姓坟头附近的泥土,值点钱。”

陈平安淡然道:“哪怕无人看管,我们便能随意捡取吗?”

剑气长城的历代剑修,从无坟冢。

那么何为剑修坟冢,可能就是战场,就是所有人脚下的这座剑气长城。

登城如上坟。每次出剑,就是敬香,祭奠先人。

金狻愕然,却不言语。

陈平安说道:“哑巴了?”

金狻硬着头皮说道:“有点道理。”

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:“如果平心而论,你真正该与我争论的,不是我该不该出手,而是该不该出手那么重,对不对?”

也就是贾玄和祝媛境界不够,不然先前在刻字笔画的栈道那边,还真就没那么便宜的好事了。绝对无法这么快就清醒过来,两位地仙只会直接被晚辈背着去往渡船那边。

金狻立即点头道:“隐官出手,实在太重!何况隐官出手之前,可以自报身份。”

陈平安摇摇头,与那少年说道:“剑气长城的剑修,谁都没有这么好的脾气,在这剑气长城,什么才是最大的道理,师门长辈没教过你们?如果我不是文圣一脉的儒生,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,哪怕不是什么隐官不隐官的,你们今天最少要留下一条胳膊。”

就像刘景龙,如果只是一位太徽剑宗的剑修,早就独自问剑锁云宗了,但是当刘景龙身为太徽剑宗的宗主,就可以忍,甚至必须容忍锁云宗的大放厥词。

曹峻笑嘻嘻道:“魏剑仙,隐官出手重吗?”

魏晋微笑道:“对于山上谱牒仙师来说,给人打得没脸见人,比起丢了一笔神仙钱,是很重了。”

陈平安提醒道:“曹峻,不是平时随便开玩笑的时候,别拱火了。”

曹峻继续喝酒。默默记住了游仙阁和泗水红杏山两个门派名称,以后游历中土,得去会一会。

让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自报名号?你们当自己是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吗?

陈平安晃了晃酒壶,始终背对那拨各怀心思的谱牒仙师,“浩然天下的礼,剑气长城的理,你们未必听得进去。那就跟你们说一说切身利害。”

“魏晋和曹峻,是两个外乡人,又都是性情散淡不爱管闲事的剑仙,那么齐廷济,陆芝,以及龙象剑宗十八剑子?如果你们被他们撞见了?怎么,真当我们剑气长城的剑修,在浩然天下都死绝了?一个万一,给人砍掉掉了脑袋,侥幸没掉的,去与谁说理?是找你们游仙阁和泗水的祖师爷,还是找贺夫子诉苦?出门在外,小心驶得万年船都不懂,难道说是因为你们中土神洲的山下,是个谱牒仙师就能横着走?”

曹峻趁着宁姚不在场,小心翼翼心声道:“魏晋,咱俩是被惦记上了?”

魏晋说道:“显而易见。”

曹峻头大如簸箕,“咱俩一个是落魄山的上宗客卿,一个是下宗供奉,回头会不会被陈平安穿小鞋?”

魏晋笑道:“我经常当冤大头,花钱买酒,应该还好,至于你,难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