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八百七十九章 动我心弦者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2:08字数:9241

  

陈平安将那把夜游剑留在了人云亦云楼的,带着小陌,在附近买了约莫两人份的糕点,再买了一壶酒水,刚好开销十四两银子,一钱不多一钱不少。

小陌跟着陈平安一起买完酒水和糕点,在繁华京城闲庭信步,笑道:“能忙世人之所闲者,方能闲世人之所忙。陆道友曾说自己是公子的帮闲,此言妙极。”

一夸夸俩。

陈平安拎着食盒,笑问道:“小陌,一口一个陆道友的,你难道还不知道陆沉的真实身份?”

小陌说道:“陆道友言语磊落,之前并无隐瞒白玉京的三掌教身份,只是我觉得喊陆掌教,太见外了,有负陆道友的热忱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小陌你到哪里都吃香的。”

小陌的笑容习惯性带着几分腼腆,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食盒,好奇问道:“公子,这只食盒和里边的酒水吃食,都有讲究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讲究。这只食盒木材,出自大骊太后的第二家乡豫章郡。民以食为天,撑死的人少,饿死人多,就看咱们这位太后的胃口如何了。京城之行,只要不管闲事,本来就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,十四两银子刚刚好。”

太后南簪的祖籍豫章郡,盛产良材美木,这些年一直供不应求,先前大骊朝廷之所以管得不严,其实不是此事如何难管,真要有一纸军令下去,只要调动地方驻军,不管人数多寡,别说地上权贵豪绅,就是山上神仙,谁都不敢动豫章郡山林中的一草一木。

归根结底,还是那场惨烈战事,大骊边军,死人太多。死了人,就得有棺材。

所以朝廷最近才开始真正动手约束私自砍伐一事,准备封禁山林,理由也简单,大战落幕多年,逐渐变成了达官显贵和山上仙家构建府邸的极佳木材,不然就是以大香客的身份,为不断营缮修建的寺庙道观送去栋梁大木,总之已经跟棺木没什么关系了。

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在皇城边上,所以这拨显贵京官去参加朝会、衙署当值,都极为方便。

大骊早朝,每天天未亮,两条街巷就会车马喧阗如龙。

听说早个大几十年,在关老爷子刚刚进入吏部那会儿,车辆拥堵道路,经常为了争抢道路而大打出手,反正那会儿的大骊官员,几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,有点类似如今的大骊陪都六部衙门,哪怕官员没有投身沙场参与厮杀,但是每天过手的公文案牍,就像都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。

陈平安带着小陌,路过一座皇城大门,面阔七间,有一对红漆金钉门扇,气势雄伟,青白玉石地基,朱红高墙,单檐歇山式的黄琉璃瓦道:“小陌,如果那边有飞剑赶来这边,就得有劳你帮忙挡下了。”

小陌收敛笑意,点头道:“公子只管放心请人喝酒。有小陌在这里,就绝不会劳烦夫人的闭关修行。”

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一二了。

在剑气长城那边,陆道友当时幸灾乐祸,朝自己竖起大拇指,说竟敢在明月中朝那位宁姑娘递出一剑,将她打落人间。

陈平安听到小陌那个“夫人”的说法,轻轻点头。

当个供奉,屈才了。

双方走到了一座门禁森严的宫门外,陈平安与一位负责把守大门的武将说道:“帮忙通报一声,我今天只见南簪。”

或者说是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绛。

不料从宫门阴暗处走出一位腰挂头等无事牌的青年修士,对那位武将摆摆手,示意将这两位不速之客交给自己接待。

陈平安眯眼说道:“陆老前辈,好久不见。”

青年修士一笑置之,假装没听懂,反而问道:“陈山主为何此行没有背剑前来,是故意有剑不用?”

眼前这个青衫男子,落魄山的山主,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,止境武夫,末代隐官,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。

当然,所有一切的最早那个一,还是少年当年踩了狗屎运,在小镇廊桥中选择前行,竟然成为……剑主。

可不管怎么看,实在无法跟当年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叠。

那会儿的窑工学徒,就是个送信途中、草鞋踩在在福禄街桃叶巷青石板路上都会惴惴的少年。

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家族的密信,说陈平安带着几位剑修联袂远游蛮荒天下。

做成了那桩拖月壮举,将一轮皓彩搬迁到了青冥天下。

此外还做了什么,未知。

陈平安说道:“陆前辈只是岁数大一些,修道岁月久一些,可既然都不是什么剑修,那就别妄言剑道了。”

停顿片刻,陈平安盯着这个在骊珠洞天隐藏多年的某位陆氏老祖,善意提醒道:“出门在外,得听人劝。”

青年修士也不恼火,笑道:“剑气长城的隐官,确实有资格说这些话,陆某受教了。”

事已至此,自己的身份一事,就没必要藏藏掖掖了,眼前这个年轻不大却城府深沉的陈先生,是个极不好糊弄的主儿。

反正封姨,老车夫他们几个的身份,在自己之前已经水露石出。

陈平安问道:“你是打算帮忙带路,还是在这边接剑?”

这位驻颜有术的陆氏老祖侧过身子,伸出一只手掌,以心声说道:“请。陆绛已经设好酒宴,她要亲自为陈山主接风洗尘。”

三人一起走过宫门。

小陌以心声问询道:“公子,我瞧这家伙挺碍眼的,反正他是陆道友的徒子徒孙,境界也不高,就只是个离着飞升还有点距离的仙人境,要不要我剁死他?”

然后小陌补了一句,“最多三剑。”

约莫是这位才刚刚离开蛮荒天下的巅峰妖族,真的入乡随俗了,“公子,我可以先找个问剑由头,会拿捏好分寸,只是将其重伤,让对方不至于当场毙命。”

不用怀疑一个追杀过仰止、挑衅过白泽两次,还与元乡和龙君都问过剑的剑修,剑术到底够不够高。

稍稍走在前边的青年修士转过头,只能够模糊察觉到不对劲,他看了眼陈平安身边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年轻人。

小陌朝对方微微一笑。

点头,只要对方点个头,就当答应自己的问剑了。

公子再给句话,小陌就可以出剑。

可惜对方很快就转过头。

陈平安以心声说道:“不着急。一些个旧账都要算清楚的。”

见着了独自一人出现的南簪。

还有个酒局。

陈平安将那只食盒放在桌上,轻轻打开,取出一壶酒,拿出两双寻常材质的青竹筷子,“要么交出本命瓷,要么稍微麻烦点,我今天宰掉你,自己去找。”

见那南簪刚要说话,陈平安从桌上只是拿起一根筷子,提醒道:“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,如果没有确切答复,我就当你默认选择后者了。”

南簪欲言又止,与先前那次在人云亦云楼的见面,完全不同,她今天竟是不敢乱说一个字。

她看了眼那位自家老祖宗,后者面无表情。

陈平安安安

静静等着那个答案。

有些时候,与不讲理之人不讲理,就是讲理。

老大剑仙,曾经在城头那边言传身教,教给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,一个极为质朴的道理。

————

京城钦天监,两位监正,不得不再次请来了那位袁先生,帮着测算卦象。

不得不承认,在这件事上,袁天风才是真正的“世外”高人。

袁天风在钦天监的身份,类似山上的客卿。

算是一个特例。

很多年前,一介白衣,山泽散人,征召入朝,入朝觐见大骊皇帝。

袁天风精通看相一事,给后来的吏部关老爷子、大将军苏高山,还有曹枰这些未来的大骊庙堂中枢重臣,都算过命,而且都一一应验了。

大骊朝廷对此事从无忌讳,官员一样不忌讳。

关老爷子那会儿得了个极好的说法,说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贵两全,紫袍金带坐高堂,前人栽树后人乘凉,积玉堆金满祠堂。说那曹枰是额骨隆起如虬角,内有伏犀如山脉绵延至玉枕骨,贵不可言。说那苏高山,则是眼含赤脉,贯穿瞳子,言语之时,有赤黄气萦绕面门。

袁天风说道:“在那陈山主莫名其妙就变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后。其实卦象很稳。”

马监副追问道:“是不是得有个‘但是’了?”

袁天风笑道:“但是等到对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,卦象反而变得吉凶难料了。”

袁天风笑道:“先前是陈山主隐忍,现在就该轮到你们忍让几分了。”

马监副纠正道:“是我们,我们大骊!”

火神庙花棚那边。

封姨斜瞥一眼那个不约而至的老车夫,气笑道:“你蹭酒还上瘾了?当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圣啊?”

老车夫叹了口气,神色阴郁,伸出手,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很久没有的事情了,让老子都要提心吊胆,怕今天不来喝酒,以后就喝不着了,趁着皇宫那边还没打起来,赶紧来一壶百花酿,老子今儿能喝几壶是几壶。”

封姨抛出去一壶酒,调侃道:“你们这些老古董,要是觉得事情悬,就联手呗,难道还怕被一个不到半百岁数的年轻人找你们翻旧账?”

老车夫揭了泥封,仰头痛饮一大口,用手背擦了擦嘴角,“联手个屁,翻旧账?老子现在都怕被那小子顺藤摸瓜刨了祖坟。这小子这趟远游,再回京城,就不对劲,很不对劲,完全变了个人。跟那个古怪境界有关,可又不单单是境界的关系。”

封姨忍俊不禁,“这会儿总算晓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啦,当年齐静春没少说吧?你们几个有谁听进去了?早知如此何必当初。”

老车夫闷闷道:“千金难买早知道,万金难买后悔药。”

看着这个终于认怂的家伙,封姨不再继续打趣对方,她看了眼皇宫那边,点头说道:“风雨欲来,不是小事。”

曹府,一处书房。

叔侄二人正在对弈。

曹耕心环顾四周,相较于自己老爹的书房,二叔这边确实有点寒酸了。

这里除了书还是书,父亲的书房,就要雅致太多,有那花叶俱美者,秋海棠与水仙。还有冰裂纹极纤雅的青瓷梅瓶,以及悬着一排的金丝楠木鸟笼,精心饲养着鸟声之最佳者的画眉、黄鹂,里边的那些鸟食罐,都是曹耕心从龙州窑那边带回家的,很讨父亲的欢心。

身为曹氏子弟,曹耕心敢去爷爷那边撒泼打滚,在父亲书房随便乱涂乱画,却从小就很少来二叔这边晃荡,不敢。

委实是眼前这位自己得喊二叔的巡狩使大人,太过严厉了。

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带兵赶赴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。

曹枰,官拜巡狩使,已经是武臣之极。

整个大骊王朝,总计不过五人,在世的,其实只有三人了。

文柱国武巡狩,就是未来大骊的格局了。

不过上柱国姓氏可以世袭,巡狩使却不能,由此可见,显然还是后者更加金贵,难以获得。只不过对一个家族来说,两者优劣,如今还很难分出高下。

至于死后美谥如何,皇帝是否会追封太傅什么的,相对前边两个头衔而言,都是虚的。

二叔曹枰,是朝野公认的儒将,出身上柱国姓氏,文韬武略,俱是风流。

今天一场楸枰对弈。

曹耕心单手持一把玉竹折扇,不断并拢打开,噼啪作响。

这位当过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家伙,腰间还悬挂一枚油亮的朱红酒葫芦。

曹枰抬起头,看了眼这个吊儿郎当的侄子。

曹耕心嘿嘿笑道:“二叔,这就心烦了?修心不够啊。”

曹枰问道:“皮痒?”

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。

别说是亲爹亲娘,就是那个退仕多年爷爷都不怕,唯独这个在家几乎从无个笑脸的二叔,曹耕心是真怕。

没办法,实在是曹耕心小时候就被曹枰打怕了。

谁让这个二叔官大,辈分大,学问大,本事更大,一物降一物。

问题在于曹耕心每次挨揍,都没头没脑的,那些曹耕心自以为会挨揍的事情,二叔反而视而不见,那些曹耕心自以为没什么的事情,结果曹枰每次都用腰带狠狠抽,家里谁求情都没用。

意迟巷家塾的琅琅书声,篪儿街门户的父亲打儿子,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。

但是曹府这边,曹枰拿腰带抽侄子曹耕心,也是一绝,两条街巷都相当喜闻乐见。

曹枰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?”

曹耕心一阵头大。见二叔不太会在这件事上放过自己,情急之下,只得随便找了个搪塞法子,“我觉得周海镜很好,就是怕她瞧不上我。”

曹耕心瞬间就知道不妙了,二叔当真了!

果不其然,曹枰点点头,“眼光不错,只是周海镜看不上你也在理,所以我给你三年时间,不管你用什么法子,都要将她迎娶回家。”

曹耕心无言以对。

结果二叔来了句让人更揪心的言语,“你要是实在没本事,带个儿子回家也行。”

曹耕心呆滞无言。

二叔曹枰可从不会跟谁开玩笑。

曹枰没来由蹦出一句,“你觉得陈平安是怎么个人,说说看。”

曹耕心轻声说道:“二叔,虽然是在家里,可咱俩聊这个,还是不合适。”

世间第一等邱壑深邃的山水险境,就在官场。

沙场那边,即便是那虎豹蛇虺的敌对之辈,多名将枭雄,不过是真刀真枪。

可是朝野非议,若蝇集人面蚊嘬肤,驱之不散。

曹枰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,交给曹耕心,“由不得你合适不合适了。”

曹耕心快速浏览信上的内容,竟然是二叔与陈平安的一桩买卖,将密信交还给二叔,曹耕心咳嗽几声,“不熟,真的不熟,在督造署当差那些年,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,都没有打照面的机会,那么个喜怒不外露的人,我可不敢随便评价。”

陈平安在小镇确实极少露面,每次远游返乡,无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,上坟,然后就会去往落魄山,在槐黄县城几乎不做逗留。不然就是下山,去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查账。

而曹耕心的路线,就那么几条,哪里有酒往那边凑。何况曹耕心的那个身份,也不合适与陈平安有什么交集。

曹枰一手从棋罐中捻起棋子,一手按住腰带。

曹耕心见机不妙,立即说道:“不过我跟刘大剑仙是极投缘的好朋友,而他又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,所以这位年轻隐官的大致性情,我还是了解的。陈平安在少年时做事情就稳重得不像话,但是他……从不害人。要说合伙做买卖的对象,陈平安肯定最佳人选了,二叔独具慧眼,没话说!”

曹枰见二叔好像还是不太满意,只得绞尽脑汁,想出个说法,“律己带秋气,处事有春风。”

“那就是既能上山,也能下山了。”

曹枰这才点点头,“寒门贵子才高权重,处世平和行事稳当,定从福慧双修得来。”

袁府。

离开客栈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,难得返回家族,找到了前不久刚刚回京述职的袁正定。

双方对坐饮茶。

他们两个,被视为百年之内,上柱国袁氏最出类拔萃的两个。

只不过双方年龄悬殊,所幸只差了一个辈分。

只看容貌,人至中年的袁正定,其实还要比袁化境老成几分。

担任龙州一郡郡守的袁正定,与担任多年的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,一直被京城官场老人拿来作对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