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八百九十七章 十二高位

作者:烽火戏诸侯书名:剑来更新时间:2021/08/24 02:10字数:15699

  

崔东山独自一人,率先走出那座以金色剑气造就的雷池禁地。

小陌说道:“并无纰漏。”

崔东山点头笑道:“先生需要闭关片刻,我们等着就是了。”

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,黄帽青鞋的小陌怀捧绿竹杖。

崔东山以心声说道:“除了最紧要的某件事,先生还会稍稍炼化那把‘井中月’,看看能否具象化出一座座……天地迷宫,可能是外边的仙都山,可能是已经不存在的避暑行宫,也可能是家乡坠地前的骊珠洞天,先生对‘迷宫’了解得越细微,就越趋近于‘真相’,所以此事若是成了,先生就等于让这把本命飞剑在数量之外,掌握了第二种‘演化’神通,配合自成小天地的笼中雀,可以更加万无一失。”

小陌有些疑惑,问道:“敢问崔宗主,公子为何不是以井中月配合笼中雀?”

崔东山哑然失笑,“万事开头难,从零到一,与从一到十,永远是前者更难想到、做到。何况我说了,先生追求,是‘真相’,并非假象,故而每一把‘井中月’演化而出的人、物、事,近乎真实,已经很难很难了。”

小陌一点就明,点头道:“如此说来,确实无异于登天之难。”

陈平安的灵感,源于中土文庙议事,李宝瓶的那场手势比划,“道生一,一生二,三生万物”。以及后来与托月山元凶问剑,后者一手打造出来的那条密率长廊。陈平安再在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无水池塘旁,想起那句佛家语的“犹如莲花不着水,亦如日月不住空”,最后陈平安又记起了在剑气长城那座牢狱里的自建“行亭”。

所以才会在大泉王朝的望杏花馆那边,让小陌帮忙护道,陈平安就有了两次尝试,一次是凭借心湖书楼的众多“拓片”,“摹拓”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,一花一草,一山一屋,皆纤毫毕现,只是试图“花开”时功亏一篑,当时得到屋外小陌的提醒后,陈平安就不再贪大求全,仅是大道显化出一颗紫金莲子的生长,只是在花开未开之时,依旧主动放弃了。

小陌眼睛一亮,欲言又止。

崔东山好像猜出了对方心中所想,点头道:“你想到了,我也想到了,那么先生就一定更早想到了。只是此举太过耗钱,而且都不是那三种神仙钱,而是极其稀缺的金精铜钱,况且先生又跌境了,迫在眉睫之事,到底还是养伤和恢复境界,所以多半是被先生故意暂时搁置了。”

“屋四垂为宇,舟舆所极覆也曰宙。”

崔东山仰头看天,一脚跺地,再收起手,抖了抖袖子,喃喃道:“上下四方曰宇,往古来今曰宙。”

一把井中月,飞剑数量的多寡,与境界的高低直接挂钩,例如陈平安跟陆沉借取十四境道法之时,与托月山大祖首徒那场问剑,曾经一鼓作气演化衍生出将近五十万把飞剑,事实上,这还是陈平安有意无意“藏拙了”,若是不惜精神气的折损,放开手脚倾力施展当时那把品秩近乎巅峰、品相近乎圆满的“井边月”甚至是“天上月”,飞剑数量,估计可以达到惊世骇俗的八十万把。

而笼中雀,陈平安确实如崔东山所料,早就琢磨出了第二种本命神通的某个可能性,与光阴长河有关。

这也是陈平安为何近期游历,会学那杨老头抽起了旱烟,哪怕再不适应,还是硬着头皮吞云吐雾。

杨老头每次在药铺后院与人议事,都会抽旱烟,凭此遮蔽天机,大道根祇所在,就是混淆搅乱一条光阴长河,除非是三教祖师,否则任你是一位精通十四境大修士,比如观道观的老观主,都休想试图凭借沿着一条光阴长河逆流而上,找出任何线索。

只是那些旱烟的云雾,却是唯有神灵才能掌控的人间香火,或者退一步说,类似书画的次一等真迹,就是金精铜钱了。

所以陈平安在风鸢渡船,就跟长命悄悄要了几袋子金精铜钱,当然会记账。

在崔东山看来,一旦井中月可以演化天地、几近“真相”。

再配合那把笼中雀,能够掌控一条小天地内光阴长河的流转。

外人置身其中,下场可想而知。

小陌突然愧疚道:“早知道是这样,我就答应灵椿道友了。”

崔东山转头,笑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原来是道号灵椿的上宗掌律长命,之前在风鸢渡船上边,她想要为新收的嫡传弟子纳兰玉牒,就跟小陌购买几种已经失传的上乘剑术,价格随便小陌定,她可以用一袋袋的金精铜钱来换。

小陌觉得自己都是上宗的记名供奉了,哪里好意思收钱,为纳兰玉牒传授剑术一事,就是一句话的小事,如何婉拒都不成,小陌只得撂下一句狠话,若要给钱,就不给剑谱了。

结果掌律长命还真就不要剑术了。

反正花钱购买剑术一事,她本就是广撒网。

崔东山打趣道:“小陌啊小陌,你也就是太实诚太耿直了,这种事情岂可死板,与长命姐姐随便讨要个一袋半袋的金精铜钱,剑术也送了,人情也有了,两全其美。”

小陌虚心受教,点头道:“我还是未能真正入乡随俗。”

崔东山说道:“我有个建议,次山谪仙峰的山脚那边,不是有条青衣河有个落宝滩嘛,回头我送给你当修道之地,搭个茅屋什么的,你就在那边定时传道,”

小陌有些为难,“小陌只能说是境界尚可,可这论道一事,何等大事,委实是道行浅薄,为人授业,估计只会贻笑大方。又有公子和崔宗主珠玉在前,小陌哪敢为人师。”

在远古时代,不论“道人”是何种出身,“传道”二字,分量之重,无法想象。

修道,证道,得道,传道。

四者缺一不可,才算一位真正的“道人”。

所以先前在桃源别业那边,自家公子与那个名叫芦鹰的元婴修士,无偿赠予十二字。

静思敬事警世,休道修到修道。

简直就是说到了小陌的心坎里去。

修道之人需要静心思虑,敬重天地万事万物,同时还要对这个世界怀有警惕,所以不要轻易说自己已经修出了一个大道。

还差得远呢。

崔东山抬起双手,分别握拳,最后掌心相对,轻轻一拍掌,笑道:“那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,为人既不可妄自尊大,目中无人,看轻他人,也不可妄自菲薄,心中无我,看轻自己。只有不走极端,才算君子,才算正人。”

小陌点头道:“有理。”

其实崔东山还有件事没有多说。

此地旧主是田婉,那么她的师兄邹子,就一定走过这座洞天遗迹,一旦先生可以随意行走在光阴长河当中,未来就可以找机会与邹子问剑一场。

虽说不一定能做成,但已经不是什么绝无可能之事。

千山万水,都挡不住、敌不过先生脚上的那双草鞋。

小陌说道:“离开这里后,等风鸢渡船返回仙都山,我就去找灵椿道友,讨要几袋子金精铜钱。”

崔东山点头道:“如今想要购置金身碎片一事,不太容易,宝瓶洲那边,就不用想了,大骊朝廷不会有任何遗漏的。就算有人卖,也会是天价。桐叶洲这边,再加上那个扶摇洲,兴许还算有点机会,那些山水神灵金身破碎后,当年未必全部被蛮荒军帐搜刮殆尽,不过也只能算是些小漏可捡,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,山上山下都已经缓过来了,一个个鬼精鬼精的。”

一袭青衫走出雷池禁制。

崔东山心情复杂,以自欺来欺天,可不是什么掩耳盗铃。

有人天高听下。

先生偏要与之分庭伉礼。

一行人来到山脚,崔东山介绍道:“此山名为赤松山,能够得手,算是意外之喜了,其实一开始我和周首席,拼了老命拦阻田婉离开宝瓶洲,是奔着那座大名鼎鼎的蝉蜕洞天去的。”

这座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的洞天遗址,不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,如今被崔东山命名为长春-洞天。

田婉,茱萸峰,正阳山,水龙峰那位管着谍报的天才兄……

陈平安和崔东山对视一眼。

崔东山使劲点头,此事可行。

陈平安摇摇头,这种临时起意,不适宜不妥当的。

崔东山眼神示意,先生你总得问问看小陌的意思吧,不然就是一种另类的一言堂,不像先生了。

陈平安还是摇头。

小陌面对落魄山和仙都山成员,都会自己设置屏障,不去查探心弦,就更不谈自家公子和崔宗主了,所以只是依稀察觉到此事与自己有关,试探性说道:“公子在小陌这边,若是还有什么为难事,可就是小陌的失职了。”

崔东山笑道:“与先生无关,是我想要给小陌加个担子,能不能将落魄山谍报一事管起来,可惜先生拒绝了。”

小陌思量一番,说道:“我可以先打下手,一旁辅助,如果事实证明小陌还算得心应手,当然愿意为公子稍稍分忧几分。”

陈平安打趣道:“小陌,你一个飞升境巅峰剑修,每天去跟谍报邸报打交道,就不觉得跌份吗?”

小陌摇头道:“就当是不花钱就能翻阅书籍了,如此看书是天下第一趣事。”

崔东山使劲点头,“有理有理,就像不用花钱喝的酒,就是天底下第一等好酒。”

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,“我是自己开铺子酿酒的,喝酒花什么钱。”

崔东山继续介绍道:“这座小洞天,山河地界不大,不过方圆百里,但是天地灵气的充沛程度,不会输给桐叶宗的梧桐小洞天太多,总量至多差了两三成,这还是我没有往里边砸入神仙钱的缘故。”

崔东山抖了抖雪白袖子,得意洋洋,“哈,谁让我认了个异父异母失散多年的亲妹妹。”
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“人间俗子看天,碧空如镜,修道之人在山上俯瞰大地山河,其实也是一把镜子,只是相对坑洼而已。”

一着不慎,修士就像在山上看见深渊。再起种种人我见。

崔东山点点头,知道先生是在提醒自己,不要玩弄人心。

山脚有条流水潺潺的溪涧,溪水泛红色,宛如仙家精心炼制的丹砂,流水重量远超寻常。

在家乡骊珠洞天,阮邛当年之所以在河畔打造铁匠铺子和铸造剑炉,就是相中了龙须河水的那份阴沉,适宜铸剑。

陈平安蹲在溪旁,掬水在手,有美玉光泽。

崔东山蹲在一旁,解释道:“溪涧之所以有此异象,是山上那些动辄大几千年岁数的古松,与一众仙家花卉自然枯荣,年复一年滋养流水,将那个‘赤’字不断夯实了,天然就是一种绝佳的符箓材质,回头咱们可以凭此跟于老儿或是龙虎山做笔买卖,按照我的估算,一年定量取水三千斤,就不会影响洞天的大道根基。”

不过至少在甲子之内,崔东山不打算靠这座洞天挣一颗钱,有大用处。

赤松山中,芝参茯苓在内的奇花异草,都已经被崔东山一一标注出来,记录在册。

登山途中,陈平安随口问道:“有账簿吗?”

崔东山说道:“我这边是有的,种夫子那边暂时还没有。这些奇花异草,山中多不胜数,百年‘周岁’是一小坎,有两百一十六棵,此后三百年是一中坎,过三百岁者,有七十,千年是一大坎,类似修士的生死大劫,熬过此劫的,又有十六。此外山中独有的赤松,总计三百六十棵,相对花草更为岁月悠久,千岁树龄之上而不死者,有一百九十五棵,三千年之上,也有十九棵,总体而言,数目极为可观了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。”

此外山巅那边,还有一座云海茫茫的绛阙仙府。

陈平安来到一棵倒塌在地的枯败古松旁,年轮细密至极,大致扫了一眼,竟有约莫四千多年的树龄了,陈平安掰下一大块金黄色松脂,入手极沉,无论是用来入药,还是炼墨制香,都极佳,陈平安环顾四周,此山真是遍地神仙钱,只要登山,就可以随便捡取。

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在北俱芦洲的那场探幽访胜,显然就要辛苦多了。

所以说落魄山的下宗,崔东山一手打造起来的仙都山,其实并不缺钱,缺人也只是暂时的。

难怪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,可以当得如此硬气,当然挖起上宗的墙脚更是不遗余力。

陈平安没有将松脂收入袖中,而是随便放在那棵腐朽枯败的松树枝干上。

小陌发现一旁的崔宗主,好像翘首以盼,眼中充满了期待,等到见着了自家公子放回松脂,便有些失落神色。

陈平安拍了拍手,继续登山,随口问道:“那个蝉蜕洞天,消失已久,却始终没有被除名,如今还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,这里边,有说头?”

崔东山点头道:“那座蝉蜕洞天,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,没有之一,因为传闻曾经有数位上古剑仙,在此蝉脱飞升,白日仙去,仙心脱化,遗留皮囊若蝉蜕。后世类似大渎、江河龙宫之流的遗址,根本没法比。因为每一具剑仙遗蜕,道韵残余,兴许就会承载着一种甚至是数种远古剑道。”

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蝉蜕洞天,当年是怎么从宝瓶洲消失的?”

崔东山笑道:“本是郑居中那个师父的证道之地,这家伙剑术高,脾气犟,当年属于跨洲游历宝瓶洲的外乡人,可这份最大的机缘,还是被他得着了,正是在这座小洞天里边,给他跻身了飞升境,后来不知怎么的,这家伙惹了众怒,被十数位本土和别洲剑仙围殴一场,双方大打出手,打了个山崩地裂,死伤惨重,八个上五境剑修,六个元婴剑修,总计十四人,一个都没跑,全被那家伙做掉了。因为是剑修之争,双方递剑前就订立了生死状,战场又在蝉蜕洞天之内,故而不曾伤及山下无辜,中土文庙也就没怎么管。”

小陌称赞不已,难怪能够成为后来的斩龙之人。

哪怕不谈剑术高低,只说脾气,就很对胃口。

陈平安说道:“宝瓶洲的剑道气运,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衰弱的?”

崔东山点头道:“战死剑仙当中,大半是宝瓶洲本土剑修,就像个豪门世族,仿佛一夜之间被抄了家,形势自然就急转直下了,就此家道中落,足足三千年,还是一蹶不振,加上后来田婉和白裳暗中联手,从中作梗,所以直到先生你们崛起,才算恢复了几分元气。”

“那场问剑的后遗症极大,对于宝瓶洲来说,不单单是那些剑仙悉数陨落在蝉蜕洞天之内,连累许多剑道仙家,就此断掉师承香火,所有剑修身负的剑道气运,都被封禁在了蝉蜕洞天之内,还有个更麻烦的事情,就像整个宝瓶洲的一洲剑道,等于完完全全被一个外乡剑修镇压了。”

崔东山最后嬉皮笑脸道:“毕竟是郑居中的传道人,还是很有点斤两的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为何赤松山中,至今都没有出现一头开窍再炼形的山中精魅?”

崔东山叹了口气,“此地旧主人,定然是位神通广大的上古仙人,大概是个名副其实的幽居山人,清心寡欲,天生不喜热闹,故而用上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‘封山’之法,哪怕再过个几千年,山中草木花卉依旧不会开窍的。哪怕他离开此地,当初还是没有解开这道山水禁制。”

陈平安忍不住感叹道:“奇人异事。”

按照当时田婉的说法,蝉蜕洞天不在她身上。

她没有说谎,准确说来,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。

是用上了比大骊太后南簪更高明的封山禁制,而且定然是田婉那个师兄邹子的手笔,当初崔东山“搜山”巡检一番,只是寻找田婉神魂中的山门,就差点让崔东山着了道,阴沟里翻大船。

如今田婉身上只有一把“开山”的钥匙,她推测是被师兄带去了骊珠洞天。可不管崔东山事后如何算卦推衍,都没能找到线索。

临近山是一座天下的千年一遇,不算夸张。

崔东山正色道:“柴芜三个,来不来此地修行,其实差别不大,就算要来,也不急于一时。所以我还是坚持先前的说法,希望先生能够在此独自修行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好让我在此闭关,占尽这个‘一’?”

一座封山小洞天,刚好可以支撑一位修道之人,在此跻身飞升境。

小陌恍然,难怪崔宗主方才眼巴巴等着公子收起那块不起眼的松脂。

崔东山悻悻然,没有否认此事。

陈平安想了想,说道:“等我跟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,再返回这里,我再给你一个确切答案。如果到时候真要在此闭关,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
崔东山心领神会,点头道:“学生会先卸任下宗宗主职务,再跟随先生一起游历青冥天下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前者无所谓,你和曹晴朗商量着办,但是后者必须作数,不许失约。”

走到了山吃亏是福,是教人向善。

吃苦就是吃苦,只会越吃越苦。

有些不堪言说的苦难,当一个人好不容易熬过去了,自己默默消受着就是了,别与正在吃苦的旁人说什么轻巧话了,那是作妖作怪。

走出大殿,绕过石碑,打开大门。

双眸湛然,视野开阔,天清地明。

今年桐叶洲,小雪时节,就下了几场鹅毛大雪,异常天寒地冻,山上仙府家家户户,开门雪满山,人间处处厚雪压枝,碎玉声此起彼伏。不曾想真正等到了大雪时节,反而只是下了一场敷衍了事的雨夹雪。

仙都山青萍、谪仙双峰并峙,作为祖山和主峰的青萍峰,山巅扶摇坪,也是下宗祖师堂选址所在。

而次峰谪仙峰,山脚有条青衣河,岸边有落宝滩,与那老观主的碧霄洞落宝滩,自然并无渊源,崔东山就只是拿来讨个好彩头,希冀着将来的下宗修士,入山访仙也好,下山历练也罢,宝物机缘如雨落,纷纷落袋为安。此峰山曹晴朗和小陌先生都去给小师兄帮忙了。

至于裴钱自己,她当然得留在这边,好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,她先问师父要不要吃早饭,陈平安点头后,裴钱让师父稍等,去灶房那边忙碌片刻,很快就端了食物上桌。

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桌旁,眯眼而笑。

桌上一碗温热的小米粥,两碟咸菜,竟然还有一笼蟹粉汤包?

陈平安拿起筷子,喝粥吃菜,再夹了一只蟹粉汤包,笑着点头道:“手艺不错,暖胃养人。以后……”

本想说以后裴钱嫁了人,真是谁娶进门谁有福气,只是一想到这种事情,陈平安那份亦师亦父的别扭心态,又开始作祟,就打住了话头。

好不容易将自家闺女养大了,凭什么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?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混账道理。

可裴钱将来真要遇到了心仪对象,嫁人就嫁人吧。只是那个小子,休想在自己这边瞧见个好脸色,不被套麻袋,就烧高香吧。

裴钱发现师父神色变幻不定,这可是极其少见的稀罕事了,忍不住问道:“师父,有心事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没事。”

可辛苦憋了半天,陈平安还是小心翼翼,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,看似随意问道:“那些年里,师父不在身边,你自己一个人在外游历,走了那么远的路,有没有遇见比较优秀的同龄人,或是山上的年轻俊彦?”

裴钱想了想,点头道:“见到一些,挺有能耐的。”

陈平安满脸微笑,“那有没有印象最深的某个人,他叫什么名字啊?”

师父之后游历中土神洲,得会一会他。

裴钱神色古怪,终于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,“师父,嘛呢?”

陈平安一本正经道:“就是闲聊。”

裴钱埋怨道:“师父,别瞎想啊,我可没有书上写得那些儿女情长,缠绵悱恻啊,只是习武练拳,就够够的了。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在一处古怪山巅,见到了两对师徒。”

裴钱一头雾水。

陈平安调侃道:“其中有个小黑炭,迷迷糊糊的,见着了师父还发呆,一板栗下去,抱头哇哇叫。”

裴钱咧嘴一笑。

在桐叶洲,陈平安以当今天下“最强”身份跻身的十境武夫,结果发现武运馈赠反而比预期少了,只是很快陈平安就知道答案了,原来武运被无形中一分为二了,然后就像被人强行拖拽了去了一座陌生天地,在那处古怪至极的山巅,站着十一人。

一座大天地中,武运浓稠似水,十一位纯粹武夫围成一圈,故而位次没有高下之分,都是“万年以来,前无古人”的某境最强武夫。

其中就有两对师徒。

中土大端王朝,裴杯,曹慈。

宝瓶洲落魄山,陈平安,裴钱。

而曹慈这个家伙,竟然一人就占据了山巅四个位置。

陈平安以前是担心练拳太苦,小时候最怕吃疼的裴钱,她会不会半途而废。

如今是担心裴钱辛苦练拳,会觉得不值当,因为习武一事,属于逆水行舟不进则退,凭借一口纯粹真气,如一支铁骑,巡狩山河,不像修道之士,只要炼制了本命物,开辟出处处府邸,宛如建造城池,分兵占据雄关险隘,对自家山河了如指掌,然后就是按部就班汲取天地灵气,或凿山或填湖,不断往里边添补家底。

陈平安吃完早点,放下筷子,冷不丁问道:“裴钱,师父问你,武道登八道,师父你别当真,不能秋后算账。

陈平安静待下文。

裴钱愈发心虚,倒是没敢隐瞒什么,一五一十与师父详细说了过程。

原来当时裴钱觉得自己反正是做梦,那还怕个锤子,一边心不在焉说着学个锤儿的拳,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,就是跟师父学点好呗,不然练拳那么惨兮兮,何苦来哉。小黑炭当时下山途中,一边蹦蹦跳跳,学大白鹅咋咋呼呼的,一边朝身边那个个子极高的家伙递拳,问对方怕不怕,怕不怕。

陈平安听到这里,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眉心。

倒是不奇怪,是小黑炭会说的话,会做的事情。

然后裴钱接下来一句,让陈平安气笑不已,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。

“不怕是吧,那你等着,等我师父来了,你得跪下来砰砰磕头嘞,信不信,你信不信?”

陈平安保持微笑,勾了勾手掌,“过来。师父收了你这么个开山大弟子,福气啊。”

来,没吃饱饭,板栗管够。

裴钱笑容尴尬,说了句师父我收拾碗筷了,溜之大吉。

雨雪天气,陈平安独自撑伞散步,沿着一条盘迂山道,去往崔东山所在的简陋茅屋,商量观礼人选一事。

可惜暂时尚无摩崖石刻,其实下宗要是真舍得脸皮,愿意让朱敛捉刀的话,足可以假乱真,估计几天功夫,就能出现无数的名家崖刻。当然崔东山自己也能做到。

一袭青衫,细雨朦胧中,轻轻旋转伞柄。

既然已经订下具体的日期,下宗创建庆典,是明年立春这一天,那么上宗落魄山,以及仙都山的一处新建剑房,就开始忙碌起来,飞剑传信邀请各方观礼客人。

只不过相比较落魄山创建宗门的那场庆典,观礼之人要少些,甚至落魄山那边,都不是所有人都会赶来。

比如陈平安这边,就只邀请了刘景龙,钟魁,和那位等于是一人两宗门的黄庭。

如今的五彩天下,一个金丹修士就可以开宗立派了,反正中土文庙也不会再管什么。

此外还有青虎宫陆雍,蒲山草堂叶芸芸,大泉王朝碧游宫埋河水神娘娘柳柔,以及一双山水神祇道侣,金璜府山神郑素,松针湖水君柳幼蓉。

无论是到场人数,还是庆典规模,可能还不如一场金丹开峰仪式。

到了茅屋门口,陈平安合拢油纸伞,斜靠门外墙壁,步入其中,一张大书案,堆满了崔东山亲笔手绘草稿图纸。

崔东山搁笔后退一步,隔着书案与先生作揖行礼,陈平安摆摆手,示意他继续忙自己的,坐在长凳上,随手拿起桌上一张还泛着墨香的土木营造的手稿。

桌上的文房四宝,都极为寒酸,劈斫自家山中青竹作笔筒,随便搁放了一捆大泉王朝鸡距笔,其余熟宣纸和松烟墨,都是市井购得。

陈平安放下那张图纸,抬头问道:“虽然借给林守一百颗谷雨钱,可是落魄山财库里边,还有不少神仙钱的盈余,五六百颗谷雨钱,怎么都是拿得出来的,真不用?”

既然那座长春-洞天的一切出产,暂时都无法变现为神仙钱,就得另算了。

落魄山那边,北俱芦洲那条骸骨滩披麻宗、春露圃商贸航线,几乎囊括了一洲东南沿海地带的天材地宝,后来又加入了云上城和大源王朝,浮萍剑湖,让落魄山这些年财源广进。

崔东山摇头笑道:“先生,真不用破费了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,说了自己邀请的那拨观礼客人名单,崔东山有些无奈,“先生再不管下宗庶务,也还是我的先生,更是上宗宗主,这点小事,商量什么。”

陈平安发现桌上有方私章,拿起一看,边款文字颇多。

酷寒时节,水塘干涸,荷叶败尽,枯枝横斜,再无擎雨盖之容,故而游鱼散尽……

陈平安将印章轻轻放回原位,知道崔东山是在说当年骊珠洞天的那场变故。

八字朱文底款,虫鸟篆如天书:天经地义,说文解字。

崔东山笑道:“当年在南岳储君山头采芝山那边做客,我跟竹海洞天的那个纯青,闲着没事,有些牢骚,有感而发,学先生,好记性不如烂笔头,就篆刻下来了。先生要是喜欢就拿去,勉强可以拿来当做一方藏书印。”

陈平安摇头婉拒此事,问道:“搬迁剩余两山一事,需不需要帮忙?”

崔东山说道:“不用,不比这座仙都山,那两座辅佐山头,轻巧多了,来回两趟,走快点,撑死了就是一个半月。”